夜,陈北芒与楚瑶光说了一会话,去找洛青衣时,只见她早已在殿前等候。
\"怎么不多休息会?\"他快步上前。
\"这不是怕陛下忘了医嘱么?\"洛青衣嫣然一笑,挽住他的手臂,\"臣妾特意让人备了补汤。\"
\"哦?\"陈北芒轻笑,\"就这么迫不及待?\"
\"讨厌!\"洛青衣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你再胡说,今晚就不许来了。\"
\"是是是,朕的错。\"陈北芒将她揽入怀中,\"补汤在哪?\"
\"殿内。\"洛青衣俏脸微红,\"我让人温着了,就等着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横抱起。
\"啊!\"她惊呼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脖子,\"这是做什么......\"
\"遵医嘱。\"他轻笑,大步向内殿走去,\"郑署长说了,要多加努力。\"
\"你......\"
洛青衣羞得将脸埋在他胸前,却听他在耳边低语:\"青衣,朕这一生,只愿与你共白头。\"
内殿的烛火被风一吹,便熄了。
檀香袅袅,春意正浓。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
寅时过半,天边泛起鱼肚白。
陈北芒轻手轻脚起床,没有吵醒身旁的洛青衣,而后穿戴整齐出了宫。
周延年与张勇早在宫外等候。
几人直接走向通天河。
踏着湿漉漉的青草,沿着芦苇丛中的小径前行。
\"陛下,前面就是了。\"周延年指向前方,\"那座独木小屋。\"
远处,晨雾中隐约可见一座简陋的木屋,炊烟袅袅。
屋前一叶扁舟泊于岸边,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船头忙碌。
\"他这是在......\"陈北芒眯眼望去。
\"在撒网。\"周延年解释道,\"江老每日卯时必撒网,说是这个时辰鱼最活跃。\"
话音未落,那身影突然直起腰来。
虽隔着数十丈,却仿佛已察觉到有人来访。
\"有客自远方来。\"沙哑的声音随风传来,\"可是周县令?\"
\"正是下官。\"周延年抱拳,\"今日带着......\"
\"不必说了。\"那人摆摆手,\"来都来了,过来喝杯茶吧。\"
张勇闻言就要上前,却被陈北芒拦住。
\"我独自前去即可。\"陈北芒轻声道,\"你们在此等候。\"
\"这......\"张勇欲言又止。
\"无妨。\"陈北芒笑道,\"难道还有水龙王,让客人喝了茶就葬身河底的?\"
说罢,他大步向前。
芦苇丛中的小径蜿蜒曲折,时而湿滑,时而坚实。
陈北芒走得并不快,却也不慢,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行至木屋前,他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枯瘦的身躯,却挺得笔直。
褪色的布衣,却一尘不染。
花白的须发在晨风中飘动,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如江水般深邃。
\"请。\"老人侧身让路。
踏入小屋,陈北芒不由得一怔。
屋内竟是一尘不染,陈设简单却井井有条。
一张红木小案上,茶具齐整。
墙上挂着几幅水文图,笔法粗犷,却颇具神韵。
\"坐。\"老人示意。
陈北芒在蒲团上坐下,目光落在那些水文图上。
\"这些......\"
\"都是这条河的脾气。\"老人淡淡道,\"三月桃花水,六月洪峰流,九月秋汛急,年年都不同。\"
说着,他熟练地烹茶,动作行云流水。
\"这茶,是去年秋天钓鱼时,一个商人送的。\"老人将茶盏推到陈北芒面前,\"说是什么凤凰单枞,我也不懂,只觉得味道不错。\"
陈北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好茶。
不仅是茶,这水更妙。
甘甜中带着一丝清冽,沁人心脾。
\"这水......\"
\"通天河上游雪水。\"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每日卯时,山间积雪初融,水质最佳。\"
陈北芒不由得点头。
难怪此人被称为水龙王,对这条河的了解,当真是无人能及。
\"说吧。\"老人突然开口,\"你想问什么?\"
陈北芒一愣:\"您知道我的身份?\"
\"呵。\"老人轻笑,\"这几日城中都在传,新天子要开凿运河。老朽虽深居简出,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陈北芒正色道,\"我想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开凿这条运河。\"
\"不行。\"老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为何?\"
\"你以为开凿运河是小事?\"老人目光锐利,\"这条河,吞过多少性命,你可知道?\"
说着,他起身走到墙边,指着水文图:\"你可知道,这每一道水纹下,都埋着多少冤魂?\"
陈北芒默然。
\"十年前那场洪灾,若不是我提前预警,整个落霞县都要被淹。\"老人叹息,\"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三百多人......\"
\"所以我更需要您的帮助。\"陈北芒正色道,\"若能开凿成功,不仅能解决水患,更能造福百姓。\"
\"你懂什么!\"老人突然提高声音,\"这条河,有它自己的脾气。你以为随便挖几条沟渠就完事了?\"
\"我不懂。\"陈北芒坦然道,\"所以我来请教。\"
老人一怔,目光在陈北芒脸上停留许久。
\"你倒是诚实。\"他重新坐下,\"可即便如此,我也帮不了你。\"
\"为何?\"
\"因为......\"老人目光黯淡,\"我欠这条河一条命。\"
陈北芒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老人端起茶盏,眼神迷离,仿佛陷入了某段不愿提起的回忆。
\"那是四十年前......\"他的声音低沉,\"我还年轻,刚继承家父的渔船。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想要征服这条河。\"
陈北芒依旧保持沉默,只是将茶盏推到老人面前。
\"那一年,我娶了一房美妾。\"老人苦笑,\"她来自上游的山村,从小在河边长大,对水性了如指掌。我们约定好了,要一起靠这条河,闯出一番事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道:\"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有她在身边,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开始接送商船过险滩,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渐渐地,我们在这一带有了些名气。\"
\"后来呢?\"陈北芒轻声问道。
\"后来......\"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年深秋,有个大商人找上门来。说是要运一批丝绸过河,价格出得很高。我们...我们有些动心了。\"
晨光透过窗棂,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天,风大浪急。她劝我改日再走,我没听。\"老人语气平静,\"狂妄啊,我真以为这天下就没有我摆不平的浪......\"
他忽然狠狠一拍桌案,茶盏翻倒。
\"水龙王?呵......\"他自嘲地笑了,笑声中满是凄凉,\"在那滔天巨浪面前,我连一只蝼蚁都不如!死的该是我这个狂徒!可偏偏......\"
他的声音哽咽,十指深深掐入掌心。
\"可偏偏她救了我!\"老人突然嘶吼起来,浑身颤抖,\"她将我推上了浮木,她却被卷入漩涡。临走前她还对我笑,说...说她从不后悔嫁给我......让我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要将自己勒死。
\"咳咳......她到死都在笑!让我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若不是这句话......\"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早就...早就......\"
老人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无声地痛哭,佝偻的身躯剧烈抽搐,仿佛要将四十年的痛楚一次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