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心中有些许紧张,却强制神色从容,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表,念道,“自九月起,弹章数量如下——”
“共计:6795件。”
“其中弹劾司礼监秉笔魏忠贤者:4462件。”
“弹劾崔呈秀者:273件。”
“弹劾许显纯者:337件。”
“弹劾阁臣黄立极者:92件。”
“弹劾兵部尚书田吉者:302件。”
……
王承恩扯着嗓子一个个的点名念数,几乎要被朝堂上所有人都纳入其中。
就算是刚刚发言,希望天子莫要拉偏架的李标,都为弹劾多几十次。
群臣纷纷色变,随即左顾右盼,想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放暗箭中伤自己。
只是王承恩并未记录弹章来由,只是老老实实的,在念完初步人名和被弹劾次数后,又转而翻过一页纸,再次朗声。
“弹章之中,言及‘奸、邪、恶、贼’等字者,凡次;言及党事,求惩治阉党者,凡次;言及贪腐者,凡5896次;言及国事者,凡309次……”
正如当日内阁会议,
今日既然事起于弹劾,那朱由检便把关于弹劾的东西,桩桩件件都摆出来,给大家看看。
“朕听闻太祖高皇帝在时,一日批阅奏疏二百余件,处理四百余件事。”
“如今这弹章数量,虽还比不上太祖那时,可仍远超其他祖宗了。”
朱由检等王承恩念罢,看着身边神色紧张,乌纱也难遮冷汗的大臣,冷漠说道,“只是太祖那时,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朕年少冲主,也只能管一管官员互相攻弹这样的事了。”
“臣死罪!”
听到皇帝自称“年少无法御国”,刘鸿训率先跪下。
原因无他,
那便是由于之前王承恩所念所提,正有他的名字,而后续谈及弹章内容时,又有涉及“但恐天子轻狂急躁,为奸人所误”之语。
刘鸿训自知,这是在讲他曾经说过的话——
当今天子继位之初,因手刃涂文辅之事,一展武力,引起朝廷内外喧然一片。
刘鸿训与友人吃酒,听友人担忧“天子操切”,便顺口回了一句“少年天子做事武断,需老臣扶持”之类的话。
他说完也就忘了,自认虽话语有些冒犯新天子,但毕竟是同友人所言,不必太过疑心。
后来朱由检亲至内阁,说了那些坦诚的话,刘鸿训更把自己的“冲主”之语抛到脑后。
谁知道,
却还是被暗中下手了。
以大明皇权,贪腐甚巨者,只要愿意给皇帝分一笔钱,那还能落个好下场。
若是如当年严嵩那般,奉命捞钱,还能寿终正寝。
可一旦对皇帝本人有所冒犯,那卷铺盖回家便是必然下场了。
当年高拱何其权威,不也是因为一句“冲主”被直接罢免回家了吗?
刘鸿训心中暗暗苦涩,却也明白了天子今日为何如此行事。
实在是哪怕天子表态数次,“党争”仍然无休无止,让他觉得烦躁了。
刘鸿训自问,他平日言行,还较为偏向东林,当日喝酒的友人,也不过四五,多为东林党人,结果还能被对方拉下水……
“刘先生有什么罪?”
“朕还是那句话——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由检转身走上金台,不掩怒色的指着群臣百官道,“可是朕要你们明白,有些罪,朕是不认的!”
“你们自己惹出来的东西,别想扔到朕身上,让朕受那万世千秋的骂名!”
“党争党争,一天不党争,你们就要死了吗!”
“国家局面衰颓到了这般田地,你们还要不断的,不分好坏的攻弹同僚!”
“你们自己听一听,两个月的时间里,什么事说的多,什么事说的少!”
“你们要朕惩治阉党,朕没有惩办吗?朕杀了涂文辅,拿了霍维华,换了田尔耕……两个月就弄了这么多人,你们是眼睛瞎了,还是良心黑了,说朕年少,被阉党蒙蔽了耳目,要重蹈先帝覆辙了?!”
“朕说了多少次,要就事论事!”
“阉党有罪,朕自然会处置!你们有问题,朕也要处置!”
“党争之事开于世宗朝,然而自世宗以来,哪个党派没有入阁理政过?可国家不还是在往下滑,越来越差?”
“你们这些东林党,成天说着道德文章,遇到问题了,就全是别人造成的,自己毫无过错!”
“先帝初登基时,不是用过你们吗?怎么就没见天启一二年便兴复了大明?那时候不是你们自己所说的,众正盈朝吗!”
朱由检越说,越是愤怒,心里想着干脆把霍维华招供出来的东西扔出来算了,炸的朝堂天翻地覆,没人能活。
好在他也只是想了想,最终还是忍耐住了这个冲动。
治国如烹小鲜,
不能急,不能猛。
如果只靠急切猛治便能使天下富强,秦隋也不至于二世而亡了。
今天某些人大弹特弹,为得就是朝堂乱起来,让他们浑水摸鱼。
朱由检不能随了他们的意!
“臣等有罪!”
在朱由检的一通训斥下,群臣纷纷跪下。
“如果只是嘴上认错,那朕早就把大明朝治理的国富民安了!”
朱由检都说了那么多遍的“罪在朕躬”,自然不会觉得群臣这么一跪,便能跪的良心发现,从此致力于国家社稷。
“你们要知道,朕不忧虑鞑虏,那是因为鞑虏人数不过五十万,而中原汉人已有万万之人!”
“朕也不忧虑乱民,那是因为但凡朝廷能给百姓一口吃的,他们就不会造反!”
“所以我大明朝的心腹之患不在民间乡野,不在山海关外面,而是在这皇城之中,在这奉天殿前!”
“咱们这烂一点,大明天下就要烂一片!”
“要是君臣上下全烂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关外鞑虏也要冲进来,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呀!”
“哦……朕忘了,你们还不至于死。”
“毕竟读书人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要能做官,也不怕江山换人来做!”
“只是朕到了那个时候,想来只能去煤山那棵老歪脖子树上吊死,以身殉国了!”
百官都被朱由检这话吓得面色凄惶,连连磕头哭泣。
“臣无能,以至于国家糜烂至此,但请辞去!”
黄立极忽然伏地扣首,自己摘下了乌纱帽,放置在了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