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没事就勾栏听曲,数年时间不回家乡,只留妻子独自侍奉家中垂老父母……你这般的孝顺,真是让朕知道,国子监究竟养了些什么人才给大明!”
“你在国子监考试,没几次榜上有高名的……读书就该有个读书的样子,不用心圣贤书,将那道理融入起坐举止中,不踏踏实实的做事,就知道给朕讲大道理,难道朕是那无齿孩童,还用你来指点朕当皇帝?”
朱由检对着钱嘉征训斥道。
而他表面上只说钱嘉征,实际上却是在训斥朝堂众多官员。
还是那句话,
钱嘉征此人此态,只是当今文人一个缩影。
满座公卿在未登科时,和钱嘉征有什么区别?
钱龙锡暗中摇了摇头,知道皇帝既然当众将钱嘉征贬低到了如此地步,那么他的那封弹章,攻击力度和引人注目的程度,便要降低了——
这也算是东林党文人党争时,常用的一种手段。
即便对方的确有功劳于国,可在以圣人言治天下的世道里,只要对着对方的道德低地猛攻,便能取得不小效果。
如张居正这般的人物,不也为那点子财色所亏?
哪怕先帝曾为之平反,可至今在士林中,仍没有个好名声。
东林与阉党斗争最激烈之时,便是各自朝着对方的名声上疯狂泼黑水。
士人们对攀附九千岁之人,号为“虎彪”等等,反正少有人形。
魏忠贤在霍维华等人的鼓动下,编修《东林点将录》和《三朝会典》等等,企图在官方,将东林党人定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天子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用这等党人惯用的手段,打断了钱嘉征的施法,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在天子的厉声呵斥下,钱嘉征哪里还有先前姿态,已是冷汗淋漓,伏地不起。
钱龙锡哀叹一声,想着自己总要站出去捞一捞对方。
不为其他,
但因党事尔!
他钱龙锡,虽有收手之意,可眼下还是东林党魁,若此事闹大了无法收场,那东林党连同他自身,都要受些磨难。
若引导天子,只归咎于钱嘉征一人,那便无妨。
只是还没等钱龙锡挺身而出,李标已然行动起来。
他对着天子扑通一声跪下。
“阁老为何如此?”
朱由检见他忽然出列,不由问道。
对李标此人,朱由检还是颇为满意的。
此人在如此混乱的朝局中,是难得的不偏不党之臣。
内阁理政,黄立极施凤来等人不愿沾染麻烦,多由李标、刘鸿训几位接手,为朱由检提过多次建议,将事件妥当处置了。
故而朱由检做好了会有东林党执牛耳者出言的准备,却未曾考虑到中立派的李标。
因为无论无何,乱子都牵扯不到他身上,又何苦来哉入局?
李标只叩首含泪道,“臣不为陛下惜此人,但为陛下惜天下士人之心而已!”
“钱嘉征纵然品行不佳,私德有亏,然今日此人既上朝面君,自有来路——那便是其人弹劾内官魏忠贤之事!”
“陛下既有就事论事之语,那今日也该就事论事而为,当论其弹劾是真是假,是发于本心还是故意施为……怎能左顾而言其他呢?”
“若陛下以后遇到他人弹劾,心中不喜,难道还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为被弹劾者遮掩,来伤敢于直言者的心吗?”
“钱嘉征不足为虑,魏忠贤亦不足为虑,然陛下若不就事论事处置,那日后岂有敢言之民?”
“老臣且剖心言之,堂上衮衮诸公,少有公心大与私心者,老臣亦不敢以此自居,故而朝堂之人有不敢言之事,当有百姓来言,才能不使天子耳目受蔽,手脚受缚!”
“陛下当为后事思虑,不可为眼前之小人而损天子之圣德!”
李标言辞恳切,双目通红的看着少年天子。
这段日子以来,他见天子勤奋国事,且天资聪颖,又有武力,与此前之君皆不相同,有二祖之豪迈气势,于当今乱世,必然会有所作为,故而对朱由检抱有很大期望。
每天在内阁做事,也不似往日那般暮气沉沉,反而有焕发第二春之感。
当日钱嘉征一封奏疏呈上,李标便是第一个接手的。
哪怕内档司很快将之取走,李标也扫了一眼,了解大概,能猜到这又是企图掀起朝堂狂潮的举动。
今日钱嘉征被带上来,被天子训斥德行不佳,难道李标看不出来,这是天子在借机对东林党表达不满?
天子这是在告诉那些人,
魏忠贤是皇家的奴才,
只有皇帝能决定他的下场,而不是一群外臣!
可……
可陛下当为圣天子啊!
哪能跟那些汲汲于名利的党人,一同做派?
沉沦已久,偶得希望,便忍不住把所有美好的希望,压在朱由检身上。
“就是,学生是出于本心,为陛下坦言国贼,难道就因为学生平日里……就不能说了吗?”
钱嘉征听到有大臣为自己讲话,便一时激动,大声说道。
朱由检也不看他,只定定注视李标,知道李标眼中,充满了对明君的渴盼。
然而君与臣,终究不同。
他朱由检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
“先生请起吧。”
最后,朱由检还是不由轻叹一口气,走去扶起李标。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只是有些事,朕说得不重一点,别人是听不进去的!”
朱由检去诏狱见过霍维华。
入狱已久,原本风度翩翩的霍维华早就习惯了邋遢。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才能出去,好在锦衣卫未得天子命令,对他也没有额外待遇,只是安静养着。
朱由检去见他,是想要亲口询问一番,当年故事,以及若想要平抑党争,收服士人,该做些什么。
若霍维华答的好,也有保全身体,重见天日的一天。
霍维华愣愣许久,先是垂头丧气,随即又情态似乎癫狂,说大明朝的皇帝如何视臣子为仇寇,使有功之臣难得好死;转而又骂大明朝的文人如何可耻,他霍维华攀附阉党被骂成这样,是因为他们没能攀附成功,说葡萄酸罢了。
“陛下若是有胆量,就不用对士人客气。”
“该骂就骂,该打就打。”
“文人都是贱骨头!”
朱由检只静静听他的“大放厥词”,随后又觉得自己懂了一点。
何况今时今日,世风日下,规矩不成规矩,伦常不成伦常,不出重拳,是没办法让天下人醒过来的。
越是听骆养性他们奏报民间士人风气,朱由检便越是如此认为。
今天借着钱嘉征之事来骂一骂,是他作为天子的孟浪,也是朱由检作为一个少年人的心气。
他是不愿意跟这样的士人同流合污的,连跟他们多呼吸一口空气,都觉得憋屈!
“朕不是说,个人品行不端,便不能上疏言国事。”
“朝廷还没有能耐堵住天下人的嘴!”
“只是朕不想看着,原本是为了国家言事,为民为君申诉,以揭不法之人的弹章奏疏,变成他人用于攻击同僚的工具,让某些人操权弄言,以至于看上去诤臣不少,实际上却阻塞了言路。”
朱由检拉着李标的手臂,对他说道,“上次先生说,君不应以党疑臣,朕是应了的,不然也不会说要就事论事。”
“只是有些人,却还在想着以党侍君,让我大明朝继续乱下去!”
“王承恩!”
朱由检忽然叫来自己的亲信太监,“把这段日子统计出来的弹章情况,给诸位卿家讲一讲!”
于是群臣目光又投向王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