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色网约车,倒是不多见。
萱草对了车牌号,拉开门,报手机尾号。
司机是位中年大叔,一头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显得一丝不苟。却是个健谈的,一口地道青州腔。车行一路,客串了一路导游。
青州啊,青山绿树碧海蓝天,不寒不暑可舟可车,是个好地方。
司机师傅姓云,热情却不过度热情,言谈有度亦有物,分寸把握也恰到好处,不大像刻板印象中的网约车司机。萱草觉得不错,下车时要名片。
斩山寺门口,云萱草抬头仰望,一百零八级台阶蜿蜒而上,暗红色山门巍峨峙立,像是雄踞在忘忧河上的孟婆桥,不必那一碗汤,开阖之间,便是红尘佛国两相忘。门口是一对威猛的大石狮子,高高在上。石狮子背后,爬满藤蔓的山墙燕字展开,绵延向远。
不知为什么,萱草突然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呯,呯呯”时急时缓,似激动,似不安。
定了定神,遥遥凝望墙头偶露峥嵘的几角飞檐翘角,想起机场听来的那个消息,萱草就突然笑了。
说不准,她就是那个有缘人呢?
有缘人好啊。能成为佛教界精神领袖五蕴子的有缘人,牢山御药院那株雪灵芝的消息是不是就能更准确些?斩山寺连着七天的供佛斋天大法会,祈愿曜国昌盛,人民安康,干戈不生。人流量之大,比春运更甚。如此大的人流量,如果有心,什么消息得不来?除了雪灵芝的事,悬吊在心里十多年的那桩疑惑,是不是也能有个答案?
十分钟后,斩山寺山门前,萱草抬袖抹了把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抢时间,赶的太急。本来有车道,更省时间。可云萱草就是想一脚一脚丈量,一脚一脚登上这一百零八级台阶。
太祖母曾说,斩山寺的一百零八道台阶,内藏玄机,只有一脚一脚走,才能领悟其真意,辩善恶,弃忧虑。
一百零八,是十和九十八的组合。十是十缠,无惭、无愧、嫉、悭、悔、眠、掉举、惛沈、忿、覆。九十八则是九十八结,是三界的八十八迷惑和十修惑。二者相和合,便是百八烦恼。登上斩山寺的百八台阶,就能把百八烦恼踩在脚下,从此无忧。
祖父遗书上写道,“合欢能解恚,萱草信忘忧。所以,萱萱取小字,曰忘忧。”
并不能忘忧的云萱草,站近了看,山门、山墙、石狮子,并没有在一百零八级台阶下面仰望时候的咄咄逼人,极具压迫感。
斩山寺面朝黄海,坐北朝南,古典轴线式布局。暗红色山门大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
第一进青砖石山门处,知客僧很是周到的详细说明求见五蕴大师的程序,七道关,七道题。题是五蕴本人出的,答案也是他本人定的。答案递上去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答案流水似的传进去,回话很快出来。
过了第一进青砖石山门,萱草站在第二关石拱券门前。石额枋,雀替,单砖歇山顶,古香古色,见证着川流不息红尘客梦。
第三关设在第二进入口,天王殿正房三间供奉弥勒菩萨,左右四大天王金刚怒目,却目露慈悲,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女子一腔孤勇,一路闯关。
第四关、第五关都设在第三进的大雄宝殿。面阔五间,进深四间,殿堂一百七十七间。释迦牟尼、文殊与普贤菩萨三处,各一关。
第六关设在第四进的三圣殿,黑底金边字的殿门匾额是名家题写,莫铁钩银画,却莫名,字字肃杀。云萱草心跳的有些厉害,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满心悲凉,竟然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菩萨双目如水,却是明灯照世,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善恶。萱草觉得脸上一阵酥痒,抬手一抹,竟是满脸的泪。
云萱草愕然,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从不曾这般失态失控过。对佛教她是有一些了解,大都来自于太祖母。太祖母是虔诚的信徒,萱草不是。她只当作道德律条和哲学,认真阅读,不很严格的遵守。如果说前五关的答案被五蕴子允准通关,萱草还不觉得有什么。她自认是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和机变的,再加上有强烈的欲望驱动,人总是会不自觉超常发挥。
可是,此刻,这第六关,她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心里涌上来的除了越来越浓的不安,还有隐隐的,无法克制的怯惧。
她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但自进了斩山寺,她所察知到的,所有花草树木波动的气息都是悲伤的,像是一双双流泪的眼睛在望着她、等着她。
“等着她?”云萱草心里一动。“唰”地起身,走向知客僧。
果然,第六关,顺利通过。
第六次被允准通关,萱草意外,却又不那么意外了。重新跪回菩萨面前,将刚才未完成的礼行完。双手合十,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叩拜,祈祷:“菩萨利益一切众生,能不能告诉信女,我到底是谁?”
第七关设在第五进的藏经楼,据说藏书过万卷,是曜国佛家经典最多的地方。
五蕴子的“五蕴堂”坐北朝南,在第五进东院,正房五间,硬山式。院子不大,却是石山水流动皆静,云间山出幻且宁,雅致又出世的美。
小知客僧进去通报,片刻后出来,眼睛亮闪闪。七天了,求见者无数,绝大多数都被方丈的七道题拦了个灰头土脸。有那题也拦不住仗着身份硬闯的,方丈干脆提脚就跑了,后山半崖壁上的仙鹤洞,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谁也扰不到。
这位女施主,是唯一一个进了五蕴堂,而方丈还没跑的。
原先是准备跑的。他把女施主的纸条递过去,方丈就不跑了,还一迭声的催,让他快点把人请进去。
“师兄受累了。”萱草恭敬行礼,道了谢。抬脚上台阶,立在“五蕴堂”黑底金字的匾额下,思忖片刻。
“嘭嘭,嘭”大力砸禅门。
力气之大,声音之响,惊得垂手立在廊下候命的小知客僧一张菱形脸都鼓圆了。
禅房内,鸦雀无声,无人应。
“呯,呯呯”轻声敲禅门。力气很收敛,轻而不弱,雅且知礼。
小知客僧挠挠光秃秃的脑袋,迷惑了。方丈明明都说了赶紧请人进来,这位女施主明明到门口了,却又不让人进,是什么意思。难道,又在打什么机锋?小知客僧最怕斗禅这回事儿了,每逢斗禅住持就输,一输脾气就不好。脾气一不好,就越想斗。越斗,就越输,脾气就越不好。最后的最后,全寺就得从蛋素食,变成全素素食。
“唉,又不让人进,又不赶人走,大人的世界真难懂啊。”七八岁的小知客僧长长叹息。有鸡蛋还不够吗?斗什么禅呢,既没煮蛋好吃,又没牢泉好喝。斗来斗去的,实在无趣。还不如啃口蛋,快活似神仙。
小知客僧替女施主叹完气,吮了下手指头。可惜了的,一点蛋味儿也无。只好干咽了咽,歪了脑袋继续看。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萱草抬脚走进去。
没经同意,擅自闯进去,女施主马上就会被轰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