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你死了。
上元节前的雨季,清溪关群山险峙,狂风暴雨,泥沙乱滚。歹人追逼,迫近断崖,可不是一处杀人不留迹的埋骨佳地吗……”
小雨初歇,天朗气清,檐下水滴。
王府的山庄草木郁郁青青,谢砚之一路踏着树梢,脚下一丝声响也无。他熟悉属下们的巡视路线,不惊动一人,便至于主殿之后。
谢砚之喜静,早年在外独来独往惯了,回到府中,更不需有人近身服侍。主殿前守卫森然,殿后可供落脚休憩的寝居,则杳无人声。
不成想,他还没落地,便透过那半开的窗户,听闻他心上的醉鬼,正编排自己的死法。
声调发虚,定然喝了不少。
一别近半年,谢砚之想过许多回,那人此刻在做什么,可是昀儿总能落在他意料之外。
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谢砚之隐去气息,稍走近了,寻了个角度,斜斜望进去。
美人榻上歪着熟悉的人影。昀笙一如往常半坐半躺,自斟自饮,醉眼迷离。
靠背上搭着一件外袍,昀笙连酒盏都放下了,拉起一边袖子,喃喃自语。手指慢慢摩挲着袖口的云雷纹滚边。
“谢砚之……”
他当然认得那外袍。
是他在家时,常穿着的一件旧衣。
那冤家摸够了袖口,便一手扯了那衣袖,环在腰间,头向后靠到了衣领处……仿佛是钻进他的怀里一般。
谢砚之撵了撵掌心,心跳不止。这场景竟让他心中生出些,难以应对的无措来。
若非他偷潜进来,昀儿是绝不会让他看到这一面的……
这些日子在外头蒙了尘的心,微微发热,被熨得不能再软。
谢砚之伸手在窗棂上一抵,翻身进入室内。
顷刻间,那人坐直了身,目光尚未追至,一扬手,酒壶并酒盏已迎面飞来,皆指向他的周身要穴。
银制物件上蕴了高明的指劲,不能直接化劲硬接。若是不懂他们家传绝学的,莽撞去格挡,那酒盏便会猛然打个旋,往眼上砸。
谢砚之移步避过,在银壶银盏再冲他砸来时,于底上轻托,同样施以一指的劲力,便教那颇有份量的物件,停在原地,稍收拢手掌,便裹住了两件酒具。
壶盏在手中咕溜溜转了会儿,方偃旗息鼓。
谢砚之托在掌上,将之稳稳放回了昀笙手边的小几:“昀儿进益不小。”
“谢砚之……”昀笙蹙眉盯了他一会儿,轻晃了晃头,似才分辨出并非身在梦中,“谢砚之,你回来了?不是说明晚才到……”
那人眼皮上浮着一层薄红颜色,一双桃花似的眼都瞪得圆了些,怔怔地望着他,里头水波摇晃,如盈盈一汪浅溪水,倒映一个小小的他。
谢砚之如今已经喝不了一点酒,谈不上喜欢酒味,只是同那人在一处久了,便也习惯了。酒味与昀笙发间身上的香气混杂,温暖又熟悉,似乎只有见到昀儿的面容,闻到那人身上的香,才让他感到自己回了家。
然而三个月不在,这宣平王府已易主,发生一宗鸠占鹊巢之事。
他一眼掠去,桌上公文案牍叠,放得倒是齐整,一丝不苟。
架子上醉月酒堆满,果盘里时令鲜果垒高。榻旁一副金棋盘,玉棋子。此外四处明珠摆件,种种玩赏的奇珍异宝。显是这位难伺候的贵主铺开了,还没来得及卷铺盖收拾走,就指着最后一天让侍女收完。
地上还掉了几根手臂长的鸟羽。想来是那雀也来过。他方才进屋时就看见了,窗棂上被锋利鹰爪划了几道,明晃晃地宣告这是雀大爷和其主人的领地。
昀笙此时移开目光,并不看他,伸手往杯中倒酒。
可酒壶已空,什么都倒不出来,那人还是维持着倾倒的姿势,几息之后,拿起酒盏便饮,自是什么都喝不到。昀笙不能自乱阵脚,便强行喝了口空气,还在他灼灼目光下吞咽一下。
她放下酒盏,便去摸手腕的镯子和一旁的扇子。
“昀儿怎饮了这么多?”谢砚之并不点破,在榻沿坐下。
昀笙向后贴了贴,身躯又被榻背上搭着的衣袍拢住,更是无地自容,微红的面上红了几分,声调却是平稳下来:“王爷明日就归,本宫自要将酒喝够,免得到时被说道。”
他从没拘着人不让喝吧……最多劝诫几句,那人也都当耳旁风。
三年前刚回梁京,两人隔着数年时光,不能说毫无芥蒂,谢砚之自然得小意纵容,任昀笙如何都可。滚到一处去后,自觉两人关系不同往日,才会以“为你好”之名稍加约束。
“昀儿少饮,便不会做噩梦了。”
毕竟他也不想总死在那人梦里,在自己不知情之时,让昀笙伤怀。
昀笙分明思念他,独自一人时,拥着他的旧衣想念他的怀抱;他到了眼前,却又不来抱他。
今年开春后,两人闹了些莫名的别扭,此后或因私事或因公务一直分别,他拿不准怎样才合人心意,便先不动,只望着对方,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那人的眉眼。
他知道昀儿心里头不痛快。
细究起来,可追溯到正月那会儿,陈年春宫图事泄。他在外游历的第二年,梁京曾出现了一宗离奇的春宫画卷案。此事虽恶劣,倒也合理。
宣平王出入风月名利场,见过其人的不可胜计,更不乏追捧迷恋乃至浮想联翩之人。看过画卷的不超过二十人,且未流传到谢氏属下手中。他能得此画卷,也是耳目意外探得,到人家府上窃了去。
画卷一路送到他手上,他才发觉此事不简单。被他压在身下之人,没有描绘正脸,其人身形气质,以及细微处的衣物、对扇,都与一个人十足相类。若是与他较为相熟的人,定也能觉察到。是什么人,认识他们二人,又知二人关系亲厚?
必须早日毁去图卷,断绝后患。
他身在梁京外,不好行事,只能行险招,让人拿着抹去另一人的图卷,向御史台检举。那群谏议大夫们脾性刚烈,远看一眼就大发雷霆,不会细看,更不许别人看。
数日之内,就派人将所有图卷搜检出,烧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