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终于彻底惹恼了嬴政,他摆手让赵高闪开,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盯住了李信,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看来你不仅狂妄,而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李信跪倒在地,但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坚定:“百越联军主帅狡诈善战,士卒悍不畏死,而且长于山林作战,短期之内我军很难有所进展,反而会为敌人寻得破绽。”
“但若是我军暂且后退,稳固防线于西瓯、南越交界之处,则超出了其用兵的极限,鞭长莫及!”
“而我军利用此机会养精蓄锐,熟悉地形,并且等待河渠开通、粮草辎重便能源源而来,到了那时,便会立于不败之地了。”
李信说的甚是恳切,甚至不惜翻出了当年的旧账,“末将伐楚之时,便曾经犯下大错,幸得王老将军用兵如神,施以疲兵之计,这才一战功成,歼灭了楚军主力。”
这番话前半截有理有据,尤其是引用王翦击败项燕的战略,引起了嬴政的深思,而王贲、王离更是不好非议自家父祖,殿内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
若是李信见好就收,说不定也就逃过了一劫,但他却又补充了一句:“因此,陛下不仅要将防线后撤,还要撤换掉屠睢,换一位更合适的主将领兵,方能一举建功!”
身在后方,不明前线战事,妄自非议朝廷方略,而且居然还敢要求换将,这是犯了大忌,李斯的目光也变得幽深莫测起来。
之前他一直在观望,作为大秦的丞相,虽未亲自领兵,但对于军事的大局观却是极好的,李信所言确实符合兵法,值得斟酌。
但朝廷选派主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综合了多方面的因素,绝不是小小的中尉能够随意攻击,尤其是当他冒犯到了丞相的用人之权。
“陛下,屠睢为主、赵陀为副,乃是重臣们的一致看法。”李斯缓缓说道,“这段时间的战事虽有不顺,但也是为天时地利所限,并未是其能力不足。”
“从目前的战事进展来看,尚属平稳,并没有用兵失当之处。”
“满朝文武之中,并无一个能够稳稳胜过两人的主将人选,又岂能草率的临阵换将,引起军心混乱?”
“李信任职于军机署,虽有建议之权,但也不可滥用,以免误了军机要务!”
最后一句话可谓一语双关,既驳斥了李信的不经言论,又顺便暗指军机署的权力过大,影响了正常的国事和军务,说到底是影响了丞相原有的权力。
蒙恬、冯毋择都听了出来,作为军机署的当值之人,便不得不被李信所连累,一齐跪倒,向嬴政请罪。
“我看丞相所言甚是有理!”王离也不失时机的奏道,“陛下设立军机署的初衷极好,能够为朝堂查漏补缺,但所选之人却辜负了陛下的期待。”
“微臣附议!”茅朔眼见李信不知死活的同时得罪了两大重臣,下手的机会摆在了眼前岂能置之不理,“前锋将军王离忠勇可嘉,必可胜任,请陛下允准。”
作为谏议大夫,对于朝廷官员升黜调转都有谏言之权,他这么说也完全符合规制。
转眼之间,议论百越战事的条陈愈演愈烈,似乎战火烧向了每一个参与者。
奇怪的是,作为始作俑者的李信却面无惧色,根本不被攻击、指责所动,依然坚定的要求嬴政换将,彻底转变用兵策略。
这个李信还真是麻烦!
只有朝堂齐心协力,才有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这是嬴政执掌大秦二十余年来,尤其是十余年的灭国之战的最大心得。
而山东六国,无论是杀掉李牧、自毁长城的赵国,还是听信郭开之言、欲为东帝的齐国,都是因为朝中大臣各分派系、争斗不休,这才被大秦一一所击破。
如今天下初定,李斯、王贲的地位不可动摇,一文一武,支撑着大秦!
嬴政当然不能让他们合流,但也尽可能减少朝廷内部的不和。
李信同时惹了他们两个人,这就迫使嬴政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否则也许会引起将相的离心,不利于稳定的大局,日后更为艰难的匈奴之战的胜算也就不大了。
“李信肆意而为,攻击朝廷方略,朕不能不予严惩,撤其…”
在场的诸人都听得出来,陛下是要撤掉李信的职务,不要说新鲜出炉的军机署,就连原本的中尉之职也是岌岌可危。
但就连跟他关系甚好的蒙恬也不敢插嘴,更不用说赵高、冯毋择只能暗自焦急。
而王离、茅朔则是心中暗喜,暗忖道:今天李信鬼迷了心窍,居然敢跟陛下明目张胆对着干,真是自取其辱!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急匆匆的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陛下,陛下,有奏章到!”
嬴政大怒道:“什么奏章?没看到朕正在议事吗?拖出去,重打五十杖!”
内侍满脸惊惧,连连磕头道:“这是从咸阳来的紧急奏章,由王翦老将军、卫尉杨端和联名上奏。”
“陛下曾有严旨,若王翦老将军有奏章,片刻不得延迟,违者处斩!”
什么?是王翦的奏章?
嬴政霍然起身,不再理会跪倒在地的内侍,吩咐道:“速速将奏章取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王翦离开朝堂之后,便绝口不提政事军务,除了每年祭祀大典露面之外,几乎连府门也不出,更不用说上奏言事了。
就连身为上将军王贲带着王离前去探望父亲,也只是留了一顿饭的时间。
嬴政深知这是他为了避嫌,不予人口实,避免以此影响朝廷的决策,而如今却与卫尉联名上书,说明此事极为重大,让他不得不上奏提醒。
李斯也知道王翦在嬴政心目中的地位,他用目光无声的询问身边的王贲父子,却见两人也是不明究竟、满脸惘然。
嬴政急切的展开竹简,寥寥数百字,用词精当准确,毫无歧义,一如军令,正是王翦一贯的风格。
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展,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王贲,又扫了两眼跪在地上的李信,神情变得丰富起来。
他看完之后,闭目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了待罪的李信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认为屠睢的主将之位交给谁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