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和洗耳恭听,老农夫滔滔不绝。
对于这些生活在村里的农户来说,各种嚼舌根子几乎是每一个人都具备的天赋技能。
前一世里,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城市,对于农村的印象相当片面、刻板,充满了傲慢和偏见。
这种傲慢体现在了相对极端的看法上。
很多人甚至认为农村人就是朴实、勤劳、善良、真诚的代名词,却不知道村里面发生的事情,往往比城里面更加毁三观。
再加上农村生活比较封闭,人员流动性几乎处于冰冻的状态,使得村里面的人真正做到了‘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的境界。
只要话匣子一打开,那每个人都堪称村中百晓通,东家长、西家短,无事不知、无人不晓。
以自己为中心,辐射整个村子的所有人、所有事,甭管公事私事,也甭管是真是假,谁都能就着一杯粗茶说上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
不知道是不是那块碎银子起了作用,老农夫从自己过往的悲惨经历,讲到沦落成为了高陵城内的乞丐,再讲到被迁移至农庄来的整个过程,竹筒倒豆子一般,没有任何保留,并且讲的非常详细。
苏清和听得有些晕头转向。
因为大部分的内容其实毫无意义,属于对他没有丁点用处的垃圾信息。
但这些信息对于老农夫来讲却非常重要,是他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人生中,少有的几抹闪光。
耐心的听着老农讲完,苏清和微笑道:“按照老人家您这样的说法,沈家庄的沈炎阳沈老爷,着实是个真正的大善人啊。”
老农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没错!老汉我以前也是有土地的自耕农,后来天灾人祸,家里揭不开锅,只能去地主那借贷,可利息太高了,根本还不上,一来二去,老汉的地就成了地主的地。
老汉自然变成了地主的佃户,虽然种的还是以前的地,可除了给官府缴纳田税外,还要再额外给地主缴纳一份佃租,日子自此便过的越发艰难。那个地主可是和沈炎阳沈老爷完全不一样。
不光是那个地主,老汉知道的所有地主,基本都差不多。平日里对我们这些佃户各种克扣,收粮的时候大斗进、小斗出,一旦朝廷有什么摊派下来,地主都会翻着倍的往我们身上压。
那些地主完全不管我们的死活,只有沈老爷不一样!我们种沈老爷的地,只需要缴纳朝廷摊派下来的税,沈老爷一点地租都不要!一旦收成不好,还会不要利息的借贷给我们,帮我们渡过难关!”
苏清和夸赞道:“确实是菩萨心肠,不过……老人家,沈老爷迁移过来的人里,除了乞丐,还会有一些流民,对吧?这些人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人情况不同,如何确保他们都能吃饱肚子?
听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沈老爷安顿你们,明显不是为了赚银子或者收粮食,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让你们能够活下去的,既然如此,我想他肯定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对吧?”
老农咧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道:“沈老爷弄了一套东西,专门由农庄里的管家来负责进行统计。他将这里所有的土地都聚拢到了一起,然后将村子里的每一件事情,都进行了具体的划分。
每个人在村子里只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并不需要全部都下到地里来干活。当然,干的活不同,收获也会有区别。像老汉我,在地里干上一整天的话,就能得到整整十个算筹的计数。
女人要是下地,干一整天则只能得到六个算筹的计数。村子里的所有人。被沈老爷按照男女老幼互相搭配的方式,一共分成了十个组。分别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每个组都有人专门负责下地干活,有人负责在村中圈养家禽、纺布织衣,还有人负责烧火做饭,等等等等,大家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聚在一起,吃同样的东西,孩子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苏清和越听越是觉得耳熟。
等老农将情况大体上全部讲完后,他才猛然间惊觉。
这特么岂不是和他前一世里那个特殊年代的生产队大锅饭制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时代的差别太大,导致生产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再加上这些被沈炎阳聚拢起来的流民和乞丐,对于物质的需求极低,只要能吃饱肚子,对他们来说便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而沈炎阳提供给他们的这些劳作的机会,除了那些被扔到农庄里充当农奴的偷奸耍滑之辈外,其他人都非常的珍稀,所以不太可能出现大锅饭影响劳动积极性的情况。
或许以后随着时日的推移,当所有人都发现,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跟其他不如自己的人毫无区别时,人们的想法会逐渐的发生转变。
但至少现在,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已经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了。
好家伙……这沈炎阳还是个异界版的共产主义者呢?
尽管听起来沈家农庄的这个大锅饭制度还有许多值得商榷之处,沈炎阳显然尚处于不断的摸索之中,对于这种方法到底能不能行得通,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把握。
导致老农描述之中的沈家农庄,无论是监管还是执行,都有许多漏洞。
目前之所以能运转的如此良好、一片和谐,主要依赖的不是制度,而是农庄里这些人都是被迁移过来的乞丐和流民。
在这些人里,连想要找一个识字的都千难万难,导致这些人的认知和眼界极为有限,自然更容易管控。
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可实际上之所以会这样,主要是因为屠狗辈们的生活环境相对来说非常的简单,往往没有多少真正的物质诱惑又或者比较复杂的社交圈子。
这就使得屠狗辈们的行为逻辑,更多的会基于朴素的情感和自身的直接利益出发,几乎不存在复杂的心机又或者权谋。
于是看起来便非常的仗义。
而读书人在封建时代属于真正的人上人,一旦金榜题名,那他们的生活环境和自身的心态都会随之发生根本性的巨大变化。
阶层的差异让他们拥有了更多的权利和资源。
使得他们在平衡这些关系的过程中,必须要有更多的权衡和算计,不可能全部任性而为。
由此造成的结果,便是让那些读书人在情感表达上显得无比功利、无比冷漠。
当然,以上这些指的是普遍现象,任何群体之中都会存在着格格不入、与众不同的个体。
那些个体的行为往往和群体互相矛盾、大相径庭。
他们不代表普遍现象,不需要去特意分析什么。
总之,沈家农庄眼下如梦似幻一般的发展进程,有赖于农庄的底层组成在物质要求上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要求,同时也有赖于他们过于狭窄的眼界。
类似的情况能够维持多久,苏清和不得而知。
在他的判断中,当农庄发展到了下一个阶段,被迁移过来的这些乞丐和流民们基本上满足了吃穿住行的最低需求,开始有更高的物质欲望滋生,到了那个时候,沈家农庄的和谐应该就会被彻底打破。
人们会开始关注到身边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做的好不好,做的比自己多还是比自己少。
会开始关注自己得到了多少,跟自己付出的辛苦以及努力是否相匹配!
这种制度本身其实颇为理想化。
它建立在将每一个人都看成了天生圣人的前提条件下,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彼此坦诚,毫无私心。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偏偏类似于大锅饭的分配制度下,一旦有人的私心开始觉醒,便一定会导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被私心所左右。
必须保证绝对公平的内部资源循环,是大锅饭制度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根本原因!
没办法,只要是人制,便会因为人的七情六欲而出现执行上的偏差。
想到这里,苏清和没再继续跟老农聊天。
跟老农道了声谢后,带着于前、于后两人,在沈家农庄周围的田地里粗略的绕了一圈,又寻了几个地里干活的农户询问了一番。
付出了些微不足道的碎银子,得到的结论跟之前老农所说的情况大同小异。
区别主要集中在过往的经历以及来到沈家农庄的方式上。
至于沈家农庄的管理模式和这些人对于沈炎阳的评价,却是空前一致!
每一位被询问到的农户,在提到沈炎阳时,脸上都流露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和爱戴之色。
说明在沈炎阳的管控下,起码到现在为止,沈家农庄都能够在资源分配和调拨上,保证相对的公平。
能做到这种程度,沈炎阳在农庄里倾注的心血之巨,可想而知!
“不需要再继续验证了,沈无翳和太叔策没有说谎。不……不对,真实情况甚至比他们描述的还要更夸张一些。沈炎阳确实令人惊讶。丐帮里面居然能出现这样一位人物,我对丐帮的印象倒是稍稍改观了些。”
告别了最后一位询问的农户,苏清和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领着于前、于后往农庄内走去。
两名甲等、一名乙等,想要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沈家农庄,其难度约等于没有难度。
相比于外面村落里的安静祥和,沈家农庄内部倒是气氛略显紧张。
不过这种紧张并非来自于农庄内部沈家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来自于被视同为农奴的那些人,在沈家人的鞭子下,生无可恋的干着农庄内的一切杂事。
哪怕始终活在鞭子的威胁之中,并且稍有不慎就真的会被鞭打,这些人依旧显得动力不足。
时不时便会有沈家的监工大声吆喝,言语之中充满了对这些人的不屑和轻蔑。
在苏清和的观察中,这些人简直懒散到了极点。
沈家监工的鞭子应该是有沈炎阳的叮嘱,抽的频率不低,力道却有所控制。
处于会让那些人感觉到疼痛,而不会真正伤害到那些人的程度。
这种鞭笞的力度,一开始确实能起到威慑的作用,可打的次数多了,当那些人发现鞭打的力度只是看起来唬人后,基本上便很难再对他们形成有效的督促作用,反倒是会让他们继续变得偷奸耍滑起来。
通过潜伏在沈家农庄内的观察,苏清和确认沈炎阳将这些人集中在农庄里当农奴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些人但凡有一个被扔到了外面的村子里,那绝对会像病毒一般,迅速将外面村子里的人同化,让外面村子里的那些人也随之变得好吃懒做起来。
只有在农庄里不断的鞭策,强制他们进行劳动,才能将他们的危害降到最低。
同时苏清和发现,农庄里的伙食,比外面的村子伙食还要更好一些。
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是沈家的农庄,除了农奴以外,住的都是沈家的人,在伙食待遇上当然会有所区别。
不过让苏清和感到意外的是,被充当农奴的那些疲赖汉,除了需要每日里不停的干活以外,他们的伙食标准竟是和农庄内那些沈家人之间没有任何不同。
沈家人吃什么,那些农奴就吃什么。
不但每顿饭管饱,甚至还能沾到点荤腥。
或许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尽管那些农奴在干活的时候不情不愿,时不时总得挨上几鞭子才愿意卖卖力气,可在他们的脸上,很难看到什么怨恨又或者麻木的情绪。
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在了和沈家监工的斗智斗勇上,期望着通过各种各样的小动作,能少干点活便少干点活,但被抓住了受到惩罚,他们也心甘情愿的接受……
观察了小半天,苏清和对于沈家农庄已经有了足够全面的了解。
抛开太叔策的失踪案调查不论,光只是在沈家农庄的所见所闻,便让他觉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