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徐生洲极力祷求满天神佛,章坚智老师终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于当晚十一时三十八分不幸去世。
消息传来,数院内外一片悲声。章坚智为人忠厚,乐于助人;为学踏实,勤勉求真,无论是与他相知甚深的同事、朋友,还是日常略有交集的学生、投稿人,都是有口皆碑。没想到这么好的人突然遭遇意外,中年早逝,无疑让人惊愕之余也更加悲伤。
为了缅怀逝者,数学科学学院与《数学月刊》编辑部拟定于三日后举办章坚智教授追思会,邀请章坚智教授的家人,他生前在学院的同事、学生,《数学月刊》编辑部的同仁、作者,以及来自京城各大院校数学系的学者参加。
徐生洲、任红山作为章坚智的学生,也在邀请之列。
收到邀请后,徐生洲找到追思会组织人张安平,主动要求:“我能在会上发言吗?”
张安平面容有些憔悴,闻言反问道:“你打算讲些什么?”
“就讲章老师对我的关心关照。真的,大一的时候,他教过我《工科数学分析基础》,不仅给了我满分,还称赞我是‘近十年来计算机系最有数学天赋的学生’。正是有了这句话,我才把兴趣放到了数学上。如果没有当日他的提醒,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张安平叹口气:“老章就是这样的人,看到好的、肯用心的学生都是满口称赞,对于有潜力的数学苗子更是温勉有加。从教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学生在他的引导下,走上了数学研究的道路。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参会的人都怎么说,但对学生循循善诱这一点,应该每个人都会说上几句吧?”
徐生洲马上补充道:“我和别人又不太一样,别人都是数学系科班出身,而我是学计算机的,到了大四的时候偶然有所得,写了篇小论文,贸贸然敲响章老师的办公室,其实心中是很惴惴不安的,生怕他已经不认识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既没有任何嫌弃,也没有任何歧视,很热情地收下我的论文,还请朱老师帮忙审稿,最后又建议我在他主编的《数学月刊》上发表。真的,如果不是他的热心帮助,很难想象我这样一个计算机系本科生,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中文核心期刊上发文!没有这篇论文,也许我的人生就会彻底转向!”
张安平点点头:“老章对于你的数学天赋一直非常欣赏,也一直以首先发表你的学术论文为荣。也许你不知道吧?在你发表论文之后,他就在不断操心你的事。当时学校保研工作已经结束,考研也到了面试环节,你又铁定心思打算毕业参加工作,他生怕你的数学天赋被埋没,不断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向他的校外朋友推荐你,为你争取保研名额。最后看到学院有意对你破格保研,他又极力推动此项工作。现在看来,他对你是青睐有加,对学院也是贡献良多!”
以前徐生洲只知道章坚智几次三番劝他读研,从没想到他私底下居然为自己做那么多的事,而且毫无私心、默默无闻地在做,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徐生洲顿时鼻头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张安平又道:“他在出车祸前,还给我打电话说起你的事,说你的第二篇‘四大’已经被接收了,马上就能硕士毕业,读博的时候要尊重你的选择,不能给你太大压力。——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走了,这些话也成了他的遗言。”
徐生洲早已经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张安平绕了一圈,才回到正题:“其实一开始,我也想请你作为老章的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毕竟你是老章最优秀的学生,他也一直视你为最得意的弟子,由你发言最为合适。但我和成老师商议之后,还是决定不让你发言。”
“为什么!!”徐生洲嘶声问道。
“因为你是他的学生!从正面说,他为你找人审稿、发表论文、寻求破格保研,是培育英才,是关爱学生。但从反面说,同样会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实,说这是徇私舞弊、近亲繁殖。老章已经过世了,我们要为他多考虑一点、考虑得更周到一点。而且你打算说的这那些,大家多多少少都会提及,由你去讲,既无益于老章的名声,也有害于你的未来发展!!”
“嗯?!”前半句徐生洲还算听得明白,后半句就糊涂了:跟我未来发展有毛关系?怎么还有害起来了呢?
张安平叹息道:“我给你个忠告,要在学术圈活下去,除了科研能力,生存技能也必须拉满。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术圈也不例外。就拿咱们数学届为例,为什么有人一项国奖都没有,就当了院士?为什么有人手里握着两项自然科学二等奖,还是连第二轮都进不了?为什么有的人没什么成果,去国外镀个金回来就能杰青优青?为什么有的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教书育人,最后连个教授都评不上?等你以后真正在学界闯荡的时候,就会明白什么叫江湖险恶。”
接着他又压低声音:“在学界,‘恨人有,笑人无’,是人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常态。就比如你,一个计算机本科生,短短一年时间发了两篇‘四大’,有多少人羡慕?又有多少人嫉妒?要不是有成老师镇着,天知道会有什么传言出来。就像这次老章出了意外,无非是雪天路滑、货车失控发生车祸,但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往请客吃饭、往你身上攀扯。七传八传,没准儿就变成你们请客害死了老章。”
徐生洲愣在当场:“我——!”
张安平指了指茶几上的几个苹果:“世人对于真相的兴趣,远远不及他们对丑闻的猎奇,因为他们无意于追求真理,只想单纯嘲弄伟大、发泄情绪。就像牛顿,尘世俗人谁有兴趣去了解万有引力定律?却唯独对他被苹果砸了头高谈阔论。就像图灵,又有几个会在意他对数理逻辑和计算机科学方面的业绩?却偏偏喜欢对咬了一口的苹果津津乐道。所以为了防止三人成虎、以讹传讹,我们对外宣布的口径都是老章在工作回家途中遭遇车祸,我之前也对任红山等人下了封口令。你的未来还很广阔,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受到影响。故而我和成老师商议之后,决定不让你发言。你要真有心感谢章老师,那就如他所望,好好学习,早日做出世人瞩目的成绩来!”
徐生洲用力点点头:“好!也请你转告成老师,我读博打算同时学概率论和代数几何两个方向,请他允许。”
“行,我会转达的。”
参加完章坚智老师的追思会,加上新校区建设的事不能再拖,情绪低落的徐生洲乘车离开了京城。出了金陵南站,看到候在出站口的刘广策、赵琛、黄高华等人,徐生洲才勉强振作起精神。毕竟在这里,自己就是学校的主心骨、掌舵人,自己精神都萎靡不振,如何能让其他人意气风发?
徐生洲强笑道:“每次回来,都要劳烦你们迎接,真是抱歉啊!”
赵琛笑得就像庙里的弥勒佛:“瞧领导您说得多见外,我们校办不就是为您服务的么?怎么能说是劳烦呢?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黄高华也是轻笑:“洲哥你可比之前憔悴多了,看来当学生确实不如当校长自在。”
徐生洲没有和他说过章坚智的事。虽然章坚智教过大家一学年的高数,但大学任教过的老师多如牛毛,之后两者又没有接触,黄高华对他的印象早已稀薄得像荒年早上的粥饭,清淡到可以洗澡,又何必让他知道呢?
刘广策还是那么西装革履,面容却黑瘦不少,估计这几个月来没少跑新校区那边。看到徐生洲便抱怨道:“徐校长,你说来又不来,前后可耽误不少时间!perkins&will建筑设计事务所那帮子人早就候在那里,他们可不管干不干活,从上飞机就开始计时,就按小时算钱的!”
“那好,咱们午饭随便吃点,下午直接就去新校区!”
听说那帮大鼻子这么讹钱,徐生洲也有些着急。就算账上趴着十几个亿,也不能让那些外国佬躺着就把钱给赚了。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赵琛弓着身一边引路一边笑着说道:“知道领导您操心新校区的事儿,可能顾不上好好吃饭,来之前我就自作主张打包了几份饭菜,放在车后座的保温箱里。您看?”
徐生洲忍不住盯着赵琛看了好几秒钟。
看来自己还是轻视了这个胖子!怪不得他老挺着个大肚子,原来里面装着的全是小心机。单凭这揣度人心的功夫、细腻周到的服务、滴水不漏的心思,早生个几百年,绝对是宰相府幕僚、公侯家清客的料儿。要是再舍得割一刀,不仅编制到手,没准儿就是厂公、九千岁!
上了车,徐生洲接过赵琛递来饭盒,发现饭菜都还烫手,而且全是前段时间自己在金陵时喜欢吃的。这家伙真是!赵琛还陪着小心:“领导,您看这样可以么?”
“都挺好的!赵主任你有心了!”
不可否认,虽然徐生洲看不惯这胖子的行事方式,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确实日子过得舒心许多。怪不得古代皇帝身边都有佞臣、内宠,你烦心什么事儿,他马上给你办妥。你喜欢什么物件,他马上给你送到面前。你讨厌什么人,他马上帮你把他送到千里之外。实在是贴心啊!
等吃完饭,赵琛从副驾探过身,手里拿着早已备好的垃圾袋:“领导,把饭盒放这里吧,省得味儿大!”
瞧瞧这服务!
等收齐饭盒,赵琛把垃圾袋放在自己脚下,从后视镜里看到徐生洲心情似乎不错。他小意地问道:“领导,我之前好像听您说过,地铁8号线会向咱们新校区延长一站?”
“没错儿,是有这么回事。”
赵琛顿时变得面有忧色:“可据我这段时间了解,城投公司和地铁公司那边好像都不知道8号线延长的事儿,会不会是——?”
“是不是被骗了?”徐生洲补足了赵琛想说的话。
赵琛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是有这个担心。毕竟地铁终点站延长这么大的事,会牵扯到无数地块的价格变动,一旦决定,多少应该有点风声才对。可现在外面风平浪静,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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