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时候,以为江湖是英雄儿女、快意恩仇。
真正踏入江湖,才知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徐生洲在教育界越久,越是知道象牙塔不是纯白色的,里面有灰色,还掺杂着褐色、黑色的渣滓,像胡作非为的学阀、贪污腐化的蛀虫、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学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学混子,当然,还有尔虞我诈的斗争,勾心斗角的办公室,请客送礼的人情往来。
按照徐生洲最开始的想法,最好是把学校里所有的垃圾全部扫地出门,打造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世界。
后来渐渐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整所学校,老师不合格,学生不合格,包括自己这个校长也不合格。真要一刀切下来,学校就该关门大吉了!
推而广之,世间众生都有七情六欲,都在红尘里打滚,都要食人间烟火,不可能像圣人那样一言一行都符合规范,都能拿出来书于竹帛、公之天下。想要办成一些事情,成就一番事业,有时候难免要学会低头,要学会和光同尘。
最重要的是,就算低头、就算和光同尘,也不丢掉自己的底线、丧失自己的良知、泯灭自己的人性!
当你学会怀揣理想笑对现实、虽然低头不忘底线的时候,你就成熟了。
或者说,你圆滑世故了。
徐生洲放假回到老家,见到的人都说他成熟稳重许多。
徐妈看着自家好大儿更是满脸欣慰,就好像看到自家辛苦喂大的年猪长到了200斤:“耍女朋友了么?啥时候结婚?赶紧生孩子!趁着妈还年轻,能给你带带。要是我走不动了,靠你们小两口带孩子,那可就费劲儿了!”
徐生洲顿时头都大了:“妈,我还不到24岁!”
“虚岁25了!眼瞅着就奔30去,你还觉得你很年轻吗?”
徐生洲觉得自己数学好,那是有遗传的:“我现在还在读书,急什么?”
“读书?你不是在那什么培训学校当校长吗?”徐妈诧异不已。
徐生洲眨巴眨巴眼睛:“我没跟伱说吗?我是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啊!这几年你一直是自己打工赚钱读书?”徐妈眼圈都红了,“你说你!只要你想读书,我跟你爸还有不支持的?家里积蓄还有一点,我跟你爸还能做点事,怎么能——”
徐生洲赶紧解释道:“我工作很轻松的,赚的也多,就趁机读个研究生。对了妈,你锅里煮的什么?都溢出来了。快去看看!”
单身大龄男青年在家里的生态位太低,狗过来都要叫几声。
吃完饭之后,徐生洲就赶紧出门下楼,到街上待着,免得挨骂。都说自从上了大学,故乡便只有冬夏、没有春秋。徐生洲屈指算来,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这么悠闲地在街上闲逛了,仔细打量着日益衰老的老街坊、逐渐消失的老店铺,能够真切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生猪?”
徐生洲散步到高中母校附近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打招呼。
听着这叫法,就知道肯定是老同学。徐生洲抬头望去,便看到以前高中班上的学霸施天恩站在街对面,胳膊还搂着一个小巧可人的女孩子,都不用闻恋爱的腐臭味,就知道他们是恋情火热的一对。
“小狮子?”
施天恩带着女朋友穿过街道,来到近前,笑嘻嘻对徐生洲说道:“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田晓萌,也是我师妹,现在震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读研一。”
徐生洲和田晓萌轻轻握了握手,笑着打趣道:“幸会、幸会!小狮子真是好眼光,一下子就挑到了学院的院花,关键还是才貌双全、师出同门。真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施天恩笑得更加欢实,又介绍徐生洲道:“这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徐生洲,江湖人称‘生猪’,京城师范大学的高材生,现在跟着邱欣东院士、成德如院士读博。”
田晓萌看来真的是才貌双全,至少没有当场问出“邱欣东是谁”之类的问题。她轻露贝齿,有些高冷地说:“厉害。直博?”
“不是。”徐生洲实话实说。
田晓萌看向施天恩:“你高中到底复读了几年?”
施天恩哈哈大笑:“不是我复读了,而是这家伙太给力,连发了好几篇顶刊,硕士只读了一年就拿到学位,然后直接攻博。搞得我反倒像他师弟一样。”
高考之后,施天恩就视徐生洲为平生大敌,誓要压他一头。开始读研的时候也依然如此,并时常在网上关注徐生洲的动态,看看他最近又干了什么。直到发现徐生洲连发3篇顶刊、跟随2位院士读博、执掌1所大学、坐拥万亩校园,才彻底熄了比拼之心。有时候,他还会有意无意说起“我有位同学,大学毕业就当了大学校长”“我兄弟是邱欣东的博士生”之类的。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差不多才会嫉妒,差太多只会羡慕。
田晓萌态度稍显温和:“原来是学霸啊!”
施天恩道:“何止是学霸,还是金陵城有数的大地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大学毕业就当了大学校长,他们那个学校在金陵大学城边上,光是占地面积就有亩,是咱们学校3个大!”
田晓萌张大粉红色的嘴唇:“啊?!这样太夸张了吧!”
徐生洲摆摆手:“你们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就我那破烂流丢的民办学校,也敢跟你们震旦大学比?不是叫花子跟海龙王比宝马?你们随便掉下个芝麻,都跟我们吃三年的。——对了,小狮子,你这是带女朋友回来探亲吧?”
不知是当校长太过舒爽,还是搞科研太过有趣,徐生洲现在对普通女子早已失去了开屏的兴致。这要是放在两三年前,但凡有个6分颜值的女孩子站在面前,徐生洲还不得把幼儿园得过几朵小红花都说出来?
——系统大爷,你是不是把我调成了贤者模式?
但徐生洲的问题显然是get到了施天恩的爽点:“哈哈哈哈,晓萌以前还没来过我们这里,正好趁着寒假来尝尝银鱼汤、大闸蟹,看看文昌阁、御码头。这不,我们刚从真美斋饭店出来。”
徐生洲都有点眼热:“寒假无事,故乡有闲,佳人在侧,美食当前。小狮子,你这日子简直美得冒泡啊!”
“一般、一般,”施天恩笑得牙花子全都露了出来,“一起找个地方喝杯奶茶?”
徐生洲连连摇头:“中午刚吃完饭,不想再吃狗粮了——呃,是不想再喝奶茶了。再说,我也不想当影响你们交流感情的电灯泡。”
“那有空再单独约?”
主要是施天恩想和徐生洲交流一下,自己的导师郑和田教授是怎么光荣当选新科国家杰青的?又是怎么千折百回发表那篇《Nature》的?还有未来申报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的前景如何?以及在60岁前当选中科院院士的概率多大?
当然,怎么通宵构建载体,熬夜跑pcE、电泳,点灯熬油读文献,痛不欲生写论文,还有连投ScI四区都被拒稿之类的惨痛经历,就不用跟外专业的人说了。
当鬼故事说也不行。
容易吓着别人。
施天恩和田晓萌刚走出去几步,他想到了什么,又走了回来:“生猪,你还记得我们去年聚会的时候,谈到的那个一边工作一边考研的青年数学老师吗?你当时貌似还挺感兴趣的。”
徐生洲马上就想起来他说的是谁:“你说的是巫逸林老师吧?如果我没记错,他和施老师都是县二中的。怎么,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去年暑假的时候,他辞职了。”
“辞职?”
徐生洲大吃一惊。
这又不是村里刚通电那几年,谁还不知道当今的就业大形势?谁又不知道“宇宙的尽头是编制”?一个缺乏谋生技能、没有亿万家产继承、连当老师都当不好的没车没房单身男青年,居然敢在快三十岁的时候直接跳到体制外,这得是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施天恩很肯定地点点头:“对,辞职。学校领导怎么劝都不听,让他办停薪留职都不肯,最后只能听之任之。”
徐生洲道:“他也没说辞职以后干什么?”
“可能打算全职考研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追求。听我爸说,辞职之后,他随便收拾一点行李,便坐上车走了,连头都没回。”
这是打算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节奏啊!
徐生洲在施天恩走后,还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中。
在普通世俗人眼里,巫逸林此举无疑是自毁前程,跌到了头。连铁饭碗都不要,你想要干什么!!
但谁又会站在巫逸林的立场上想一想呢?
一个有理想、有天赋的青年,志向是从事数学研究,却阴差阳错被困在一所普通中学里,精神上本已经非常痛苦。又因为考研屡战屡败,周围的老师学生都是冷眼与嘲笑。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年龄一点一点增大,梦想一步一步远离。在多少个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声地呐喊:
我的梦想!!!
人不会永远年青,也不永远都有着满腔热血。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将复何及!
在梦想面前,铁饭碗又算得了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去做吧!虽然结局不一定都是好的,但至少做出了努力。未来无论如何回忆,都不会因为没去实现梦想而遗憾!
徐生洲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巫逸林。只可惜当日没有留下他的手机号码,要不然现在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聊聊数学,聊聊梦想,或者只是单纯祝福几句,再约下次一起喝酒,让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感受到一点微茫而真诚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