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在碰他的脸,力道不小,一点点将他从温柔的梦乡里拽出。他闭着眼外头躲避,那东西却不厌其烦,他眉头锁起来了,浅粉的眼尾还带着困倦,一掌呼在扰他美梦者脸上,口齿不清地囔着:“边儿去一号……咋天天越狱啊,今儿我就把鸡窝锁起来……”
恼人的动静没了,季裁雪翻了个身背对光线又开始流连梦乡。然而不过片刻他就被人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因为危险而下意识睁开的双眼里还是一片茫然。
少年轮廓微圆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不速之客有张见之难忘的俊俏面庞,飞眉入鬓,目若朗星,唇角酿了带着冷意的微笑,若是细细分辨,能看出其中戏弄的意味。
“寒哥……你起挺早的哈。”季裁雪对刚刚大脑还没清醒时做的事装聋作哑,“是我师娘回来了吗?”
掐着他下巴的这个人名为沈寒,是从修真界来到人间的贵客,他自称是修真界名门的子弟,季裁雪却觉得他通身气质和某些狗血文里那些以下犯上的狠辣侍卫攻很是相像。
“成亲都没成过,狗屁的你师娘。”沈寒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加重了,看到指头掐过的地方颜色红了,才放开了手。季裁雪摸摸自己惨遭蹂躏的下巴,目光落到沈寒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那手里正拿着个信筒。
“子蹇启程去郁山了,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沈寒把信筒抛给他,推开他的被子一撩下摆坐到了他床上,”真是奇了,三千年前三界之乱的遗物,竟然流落到人间,还这么巧地就让你师父捡到了。还真就不知者无畏,这种晦气东西也敢碰。“
作为“知者“,季裁雪只会装聋作哑。
距离那场洪水已经过去了两月,那日他跨进裂缝之后,竟在其中发现了一团萤火虫。借这微弱的光芒,他大致探索了一边裂缝,最终找到了一半陷在泥中的信筒,里面是一封陆往的手札。
原来,陆往下山之后四处打听楚连微的消息,最终得知了在江湖上有这样一位被称为“玉面修罗“的人物,这人在三年前横空出世,之后打遍武林无敌手。尽管此人习惯独来独往,陆往还是从那些成为手下败将的江湖高手口中确定了此人正是三年前下山游历的楚连微。
楚连微似乎性情大变,从原来那位温润如玉,冰壶玉衡的谦谦君子成了爱武如痴,冷漠寡言的独行侠客。这又恰恰与预言中的那句“断情休问“吻合,让陆往十分警惕,亦越发担忧独在郁山的小徒弟,所以修书一封,让他去桃花源寻求庇护。
尽管此事疑点重重——一来师父离开时,曾说他前途如意,因而放心将他留在了山上,为何下山后又修书一封让他去桃花源避难?二来师父在信中未提及自己去向,残破的天机卷却出现在郁山脚下,看起来十分蹊跷。
但是当时按照信中所指引的去做是上策,毕竟山上的草堂多半已经被洪水冲毁,且四处说不准还有主角攻这尊煞神在游荡。于是季裁雪走出郁山,借信中附着的红色印章登上了去往桃花源的船,顺百川河一路南下,在一月半后总算来到了这桃花源。
不想这桃花源的主人,他的师娘叶偃正于月前前往大涝的北方赈灾,如今尚未回来。代管这桃花源的,是同样从修真界来的沈寒。
从沈寒口中,他得知原来距离《见天机》的大结局——也就是那场三界之乱,已经过去了三千年。且当年的一众大能皆在战时或战后不久陨落——包括主角攻关止戈以及那位与其齐名的重要男配姜照海。
既然如此,那斩断天机卷的人,又会是谁?
是关止戈其实并未陨落,还是又投胎转世了……又或者他穿的其实是《见天机》的同人文学,设定魔改原着?
即便他心中有种种疑惑,这世界也无人可为他解答。但他师娘和沈寒这样的原住民,总是比他这种拿着一本粗略攻略的玩家要见多识广些,他就把与师父在山上捡到天机卷等一系列事告知了沈寒,又由沈寒提笔写信给了叶偃。这一来一往,又是半月时间。
季裁雪将信纸从信筒中倒出,那根捆绑的红线也跟着掉出来了,他瞥了眼沈寒,觉得此人明明已经看过信了还把信放回信筒之中带给他的行为十分多次一举。
沈寒显然是捕捉到了他的视线,那温热的呼吸顷刻扑打到他颈侧,他身体一僵,抢在沈寒前开了口:“我有点饿了,我先去吃个早饭。”
“差点忘了,你们都是些没有辟谷的。”沈寒嗤笑一声,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忽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在这坐着,我一刻钟就回来。“
即便是仙界来人,法术在人间也受到限制,一旦施展超出这个限制的法术,就会受到天道的惩罚。因而季裁雪不幸未能欣赏到移形换影的法术,他眼见着沈寒身影消失了,才伸了个懒腰,先去把窗户打开,又把被子展开透透气。正要坐下读信,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循声望去,看见的是为数不多的他在桃花源认识的人——赵九——先前送他来的船夫。
赵九……他不是只活动在桃花源东部,接送来往修者的吗,怎么突然来这桃花源的中心了……
他知道赵九也看到他了,却没听见一声招呼,压抑的沉默加深了他心中不妙的预感,随着赵九的走近,他看清了男人苍白的脸色。
他不再犹豫,抬手就想将门合上,不想才刚有动作,便觉一阵强风掠过耳鬓,而后剧痛从手腕处传来,他只来得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瞬移到眼前的人——
“师……”
太冷了。
冻结的空气渗透单薄的衣裳,不留余地地包裹住他颤抖的身躯。冰晶压弯了细软的羽睫,微弱的气息正被风雪不断吞咽。
他的脑海一如他的视野,已是空茫一片。瘦弱的孩童在大山深处的风雪中毫无自保之力,尖刀般的劲风早已磨尽生机,曾经攥紧的手指无力地伸展,如枯木的树枝。
马上就要死了。
他想着。
真煎熬。
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痛苦,他不再往树丛深处躲藏,而缓慢地向外爬行,爬到毫无庇护之处,以此试图缩减这痛苦的刑期。
他爬到了杂草丛生的小径上——这是人生存留下的痕迹,他曾顺着这条小径走了很远,直到倒在这里时,他都没能看到哪怕一位来人,或是一村半户的人家。
他就要死在这了,死在路中央,或许等雪停了,就会有路过的人发现他,天气这么冷,他的尸体应该不会腐烂得很难看吧……
他上辈子也没造什么孽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他,要他重生一次后,迅速死在原地。
快让我死了吧,死了喝一碗孟婆汤,把这些糟心事都忘了。
深沉的倦意将他裹挟,在走向永寂的梦境中,他感受到一阵春风般的暖意,令他如雏鸟般眷恋地向其拥去。
“竟然还活着啊……”
他像所有困厄于风雪中的人一样,下意识地朝温暖的源头靠去。
“既然如此,我来带你走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股暖流自他眉心钻入,他眉睫的冰晶倏然化开,少年人面庞如玉,映入他眼帘。
这人真好看。
他如是想着,瘦小的身躯被拥入怀中,他将冻僵了的脸埋在人颈窝,抬眼时能看到少年飘散的鬓发。
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呼出温热的气息,结成白色的水雾,与生还的泪水一起模糊他的视野。
少年低头看向他,眼里酿了一池春水。然后那舒展的清逸眉宇被揉皱了,少年的身躯开始抽长,五官变成熟悉却陌生的模样,暖春忽逢雪,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穿透庋藏在心中的记忆的迷雾,季裁雪抿唇看着扣住他手腕的男人,他想——
这不是我师兄。
他在轮廓漂亮的桃花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映在一片深红之中,那分明是用血染成。
重物倒地的声音让他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呼吸放缓,尽力控制着不让恐惧显现得太过明显。他错开目光不愿再去看那双深红的眼瞳,从中他窥不见半分人该有的冷暖情绪,只空空如也,彰显着男人是何等的淡漠——即便他刚刚才将一个活人腰斩。
他的师兄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是……”
“玉面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