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我的东西、我自己扔、妻子说。小刘抱住妻子,妻子扭动身体、肩膀突然硬得像铁,高声喊起来,我说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刘松手,妻子检起箱子,夺门而出。小刘揣上手机钥匙、跟出去,行李箱轮子磕着楼梯, 咣咣咣、音量由高转低,如万事皆休。小刘跟到二楼转角,咣咣声骤停,传来妻子的尖叫,接着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紧锣密鼓。

小刘冲到一楼,见妻子抱着扶手半蹲在台阶上,行李箱滚在了朱大爷家门口。防盗门开一道缝,朱大爷探出半边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惊出朱大爷,还是看见突然开门的朱大爷吓得摔了箱子。

朱大爷迟疑着挪出几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脚,又往上退了一阶。

朱大爷看小刘,又看小刘妻子,说,你媳妇? 别害怕,别害怕,这阵仗-两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当。

没没没,小刘说没吵架,一手接过行李箱, 一手扶起妻子,说,我们出门,请了几天年假。

嚯,这么大箱子让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爷嘿嘿笑,退回了屋,门不关严,目送夫妻俩一左一右拖着行李箱出了单元门。

一路顺风,旅途愉快!朱大爷说。

路灯光晕里飘下细碎的雨,浮荡着橙红色的雾。行李箱小轮在水泥路面滚动,震天响,惊动谁家的狗叫。这么一前一后,一言不发,确实像出门远行。

两人绕着弯儿走。小刘从朱大爷说起,给妻子介绍小区废品江湖。快到南门,妻子在蔷薇花丛停下,问,扔哪儿?

夜色朦胧,花朵、藤蔓、枝叶,相互掩映,加上潮气,更显得暧昧。花丛中突然似有野猫逃窜,小刘认识,是喂过的猫。

不给朱大爷,也不给高阿姨和矮阿姨,来! 小刘拖过行李箱,带妻子走出小区,穿过马路, 来到蛋糕店门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儿,搁下箱子,放得稳稳当当,算是扔了。

站了一会儿,妻子伸手掏小刘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小口抽,躲进不远处树影里,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小刘也点上烟,躲过去。

有水珠从树顶滴落,砸在脖子里,砸到第十七下,一辆捡检废品的小三轮车自马路对面斜穿过来,咯噔咯噔骑上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门口。那人穿绿色军用雨衣,头戴一盏LEd探照灯,拎着鱼鳞袋走近垃圾桶,头灯咔啪射出一束强光,打在地面上,探索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落在行李箱上,又移开,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声问。

不知道,小刘说。

不过,他觉得自己见到过,应该是一位打游击的阿姨,喜欢双手各持一把钳子,左右开弓, 那人很快拣选完毕,鱼鳞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轮车上,又捡起垃圾桶边散落的纸壳和空瓶,在行李箱面前经过两回,没有要动的意思。 也许那箱子站得太有尊严,与其说是被遗弃的, 更像是被遗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来,小刘的眼睛被晃了一瞬。 一声响亮的询问,果然是游击阿姨:“这个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钳子尖儿指着密码箱。小刘说,不要了。妻子不吭声,缩身往暗里藏。

游击阿姨走过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见她放倒行李箱,小刘说,空的。 挽起妻子胳膊要走,游击阿姨叫住他,小伙子, 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箱子密码?

小刘愣住,一时间他也想不起密码。他们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妻子停步,回头很小声说出密码,顿一顿,又高声重复一遍,像哑嗓的人终于能开口。

游击阿姨连说谢谢,拨动密码盘,打开了箱子。妻子拿开小刘挽着的胳膊,转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杆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 这个不扔了。说完,匆勿跑过马路,进了小区南门。

真不扔了?小刘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声。小刘松一口气,说,不扔好, 收起来,放放,说不定就好了。妻子点头应了, 又默默摇头。小刘试探,说不定冬天,气温一低就彻底散了。

妻子将帆布袋丢在地上,说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来,不要让我后悔。

好吧,小刘说。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楼,开门,锁门,拎着两大袋子衣服下楼,做贼一样,唯恐惊动朱大爷。

快走到南门口,小刘停住,他远远看见一道瘦影,行将起舞,是妻子。她换上了踢踏舞鞋, 在路灯背面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张着双臂,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红白错落地雀跃,骤然静止的空格,泛着水光的地面上音符闪烁跳动,跃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终究没扔,拿回来擦净吹干,用密封袋包三层,装进密封盒,再用胶带裹起来,在角落专门辟出位置,放进去--眼不见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刘心说,仪式越过分,记忆越深刻, 告别因此会越彻底。

当晚,妻子难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刘失眠,躺在沙发里,戴上耳机,抱着电脑看球赛。 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没兴致。支持的球队发挥失常,连连失误,大比分落后。他渐渐眼花心乱,脑中回放起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机,呆坐,注视着电脑屏幕,无声的球赛失去意义,只是绿色背景上移动着蓝白小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转而关注蓝色小人。但见传球、抢断、二过一,有点儿意思。再传,没有越位,又一个角球,漂亮的头球。

头顶血管隐隐搏动,他又有点儿兴奋的感觉了。重新戴上耳机,跟随解说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蓝队的支持者,比赛又有了意义。

漂亮的鱼跃扑救,小刘无声欢呼,一抬眼, 看见那面镜子,恍惚中,没认出来镜中是谁。那个男人须发纷乱,面目狰狞,爆红着眼珠儿,像一个尚未适应牢狱生活的新囚徒。

小刘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拾一抬右手。看上去是他在跟随你,其实却是在逆着你。小刘盯着囚徒,一拍脑门,囚徒也一拍脑门,两人同时跳将起来。

小刘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儿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领口,捂在鼻子上, 闭上眼用力闻,接着,找出两件判定有怪味儿的物品,对照着闻,然后,趴进马桶里闻,抱起垃圾桶闻,拆下洗菜池下水管闻,从脏衣篓里掏出臭袜子闻。他还贴在墙上闻,闻老旧的墙漆、冰凉的瓷砖,以及壁纸纹理中的灰尘。

房子里能想到的不同气味,他依次闻了个遍,一边闻,一边记,给每种味道打上标签:酸、

腐、臭、香、腥、苦、涩、甜、干、湿、辣、软、硬·…· 然后,再给感觉定义一个可量化的强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义完毕,他关上卧室门,悄悄打开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饰盒,放在鼻子底下, 打开一条缝--就像寂静突然降临的密室里听见若隐若现的电流声,就像星斗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轮廓,就像芜杂斑斓的视错觉游戏中顿悟似的眼前一亮,他闻见了-怪味儿的存在,切切实实。

小刘微闭双眼,紧皱眉头,感受隐隐的刺痛,贴着鼻黏膜匍匐行进,突袭鼻腔,再向上灌入头顶,一举攻陷大脑。酥麻的眩晕中,他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没错儿,我终于闻到了。”

小刘音调陡然高起来,声音尖细起来。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打开喇叭,在床上平躺下来,手机放在肚皮上,眯起眼继续听他讲,像听收音机。

“不是因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觉过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认知的自我规训,你能明白吗,老汪?”

半个月前,夜里十一点多,小刘冷不丁打来电话,给我讲他搬家的故事。小刘好辩论,说得马不停蹄,强烈地渴望反馈。

他嗓门响亮,间杂亢奋而粗重的鼻息,手机轰鸣,肚皮酥痒,我觉得自己正在用腹语自言自语。

“就是说,因为你觉得自己闻到了,”我说, “所以你就闻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比喻, 对,气味儿是一种比喻,也只能是比喻,可这种事,怎么能说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从来不聊这些东西,怎么聊呢?如果你没闻到过一种味儿,记忆里没有,当你闻到的时候怎么说得清那是什么呢?如果气味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就好了。”

“我听明白了。”我说,“然后呢,那究竟是→ 种什么气味儿,刘儿?\"

和朱大爷一样,我也叫他刘儿,这是从前一起玩时的称呼,朋友都这么叫,如今虽然多年没见,但依然觉得亲密。

手机里哼哼几下,停顿片刻,也许他还心满意足地抽了L口烟。从前我们开剧本会,展开长篇大论之前、他就那副模样。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我已经把怪味儿牢牢记住,焊死在脑子里了。”

“到底什么味儿?”

“别打岔,我悄悄下楼,出了单元门,来到朱大爷那辆红色老桑塔纳跟前--就在这里,我找到了怪味儿的源头,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x!”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全无,“车里藏着尸体吧!就在后座底下,还是卡在汽车底盘里来着?你知道那个都市传说吧………”

\"….妈的,你想多了。我可没闻过腐尸的气味儿,但我可以根据常识和本能判断,那破车里肯定没有尸体--x,你别打岔。当时,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后来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识到,房子里的怪味儿,和那天朱大爷打开车门时我闻见的味儿一样,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样,也是同一类。打个比方说,怪味儿就好像是车里的味儿,或者反过来,车里的味儿就像是房间里的怪味儿。”

“这是什么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楼调查,就是打算让本体和喻体做个比较,如果对上了,那就等于定义了怪味儿是什么,就等于锁定了真凶。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纳车窗缝儿闻,隐约闻到了什么,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种味儿重一些,复杂一些。车门没锁,我早就知道,轻轻拽开一道缝,味儿更冲了-可浓度一高,又变成另一种气味儿,更加潮湿、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纸箱被淋透,又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一层层的瓦楞纸,表面几层已经晒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却还是湿的,可能还有绿色的霉斑,微微发烂,冒着一丝闷闷的热气。这时候闻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尘土,还混着雨水泥腥味儿,另外还有点儿皮革味儿。自行车车座皮面你闻过没?或者,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没洗……差不多就是那种,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几种气味儿混合……你能想象吗?\"

“说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啊!\"

其实我正在揉发痒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和大学宿舍楼道有关,还有篮球上的味儿,雨天旧书店里的味儿, 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友叫香菜,有人却叫臭菜;我闻着榴梿像大便,他们却说又香又甜。

小刘想了想,又打一个比方,军里的味儿, 就像他打开妻子层层密封一个多月的首饰盒时闻见的味儿,只是浓度有差别。

“我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车里到底有

什么。”

“不是破烂吗?”

“不一般的破烂!你想象五六岁小孩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该有什么,那破车里就有什么,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绒公仔、奥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东西全是检来的废品,我还以为谁要搬家,把孩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一车!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小刘长吁一口气。

“我就是个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大象,本来想拿上去给她闻一闻再还回来, 废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单元门口, 已经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可能她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对,出门之前,我给她发了个消息。”

“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我缺心眼儿。”

“说得对,你是缺心眼儿。”我说,“可是刘儿,你老婆她也确实奇怪吧,要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说不定……”

“不,”小刘打断我,“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会儿再说什么看医生也晚了。她,比我, 比咱们更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们不能感知的存在。”

这话听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开讨论,只有继续听他讲。

“我把毛绒大象给她闻,一开始,她很惊喜, 说就是那怪味儿,可又把大象丢在地上,怕那味儿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说,总算找到原因了,想办法解决就好了。她又捡起大象,说不对,和怪味儿有些差别,还说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儿传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我说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绒大象闻,好像是比怪味儿粗糙了些,就像画面有了毛边儿。我心说,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味儿,.但由于天气影响变得有点儿差异…… 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丢上天,说,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 我说,我身上也有味儿,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儿,把你自己也扔了!气话说完,我往墙角一蹲,抽烟。一阵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经大亮了,她该上班了。她不说话,后来叹口气,捡起大象递给我,也跟我道歉,道来道去两人都没话了。我说,那去门口吃个早餐吧。

“这时,单元门开了,是朱大爷。我抓起那毛绒大象,丢进了车底下,他应该没看见。朱大爷瞪大眼:‘刘儿啊,你们这是,旅游回来了?是不是没赶上飞机?'我这才想起,我们应该已经出门旅游了。但我也没解释,他也没再问,让我帮他把单元门平时上着插销的半扇打开。这回我才看见,他竟然是从房间里推出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平时没注意他把车停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车推进了家里。

“你知道那种三轮车,虽然不大,但非常宽, 车轮勉强擦着房门出来,老楼过道窄,车把得翘起来才能转弯。我早就见楼梯间墙上擦了两道沟,原来是他那三轮车蹭的。把三轮车推出来之后,他掏出手机,说让我帮他看看,水费怎么在这上头缴。我当然说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房门大开,忍不住好奇,特别想进屋看看。

“没错儿,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爷屋里传出了一股味儿,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个比方: 如果说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儿是飘浮的气体,桑塔纳车里的气味儿就是流动的液体,朱大爷屋门口就是翻卷的浪潮。进屋之后,那股气味儿, 就像固体,实实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软丝网,迎头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你总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没闻见过?”

“没有,再打交道我也没贴他身上闻。我不说了吗?他总是很整洁,西装加皮鞋。他那劳保手套都比别人白,有时候也挎个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装底下。离近了当然有些味儿,那是正常的馊味儿,你经过垃圾桶,多少都闻得到那种味儿。”

手机突然安静,好像小刘突然走神。我也趁机分了一会儿心。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句型复杂的脏话,似有无限感慨。

“我跟你说,不只是气味--”他说,“哎呀, 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惊悚片,地地道道的惊悚片。”

小刘跟在朱大爷身后,走进了他的家。在小刘的描述里,屋里没开灯,跨进门的一刻,他身上一紧,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窖,森森寒气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朱大爷引他来到墙角一个小水池边。孤零零一个水龙头,裸露在外的水管贴在光秃的墙面上,水表挂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脑袋。

他想象楼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断此处应该是厨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打开手机电筒看水表。以余光观察,不见灶台和橱柜,热水器也没插电。没人气儿,他心说。

那股气味儿已从密网织成了薄膜,有黏稠的体感。电影里一种杀人方法,用保鲜膜裹脑袋,一层一层活活把人缠死。这么一想,他不觉腹肌发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头看。朱大爷正定定地站在身后,仰脸看他,见他回头也没反应,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蜡像。

等下啊,马上就完事儿,我给大爷水表看个字儿,小刘大声朝门口喊道。他打开闪光灯,对准水表表盘拍了两张。蜡像朱大爷忽然走开, 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亮,小刘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间。

小刘观察自己的所在之处,确实是厨房位置,可这分明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毛坯房,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白惨惨、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刘大声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惊讶的表情。他记下水表数,接过朱大爷递来的手机,目光却无法往屏幕上聚焦。他不经意往里挪步, 朝本该是客厅的方向看,只听得一声短促号叫, 凄惨瘆人。

小刘汗毛一奓,原地跳起。

朱大爷拍拍他,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自己在号叫。他觉得身体轻飘飘要飞,脚下却像上了钉,寸步难行。

客厅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管,像一条吐出的舌头,白光惨淡,隐隐泛着黑纹。灯光里站着一个塑料女模特,虽然换了金色假发,但小刘仍然认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刘也认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一上屋期他亲手扔掉的。 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认识,也许是没认出来。那女人微微侧身,看向一只皮面严重磨损的单人沙发。沙发上,跷腿坐着另一个模特,没戴假发,光头,大概是男的,因为他腿上是小刘的条绒裤子,松松垮垮,说明他比小刘瘦,像从前的小刘。

两个模特的脚上,都穿着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丢掉的鞋,小刘不敢再分辨。他输人水费, 点支付,将手机递给朱大爷,让他输密码。

你弄,朱大爷直接告诉他密码。

别害怕,刘儿,这是你大哥大姐。朱大爷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小刘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浑身骨头吱吱呀呀,越来越紧,要把自己锁死了。

大哥大姐周围,是一组既写实又象征的舞台装置:墨绿色双人沙发、透明玻璃茶几、白铁储物柜、瘸腿高脚椅、衣帽架、折叠木椅,还有两组尺寸、颜色毫不匹配的书架--其中一组是小刘的。书架上有些旧书,一本本杂志封面朝外依次摆开,是搬来第一天他丢在地上被朱大爷捡走的。书架上方的墙上,挂着那个欧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结婚照:戴着卡通眼镜的左男右女,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样板间,小刘心说,这是在过家家,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不知道。他看着茶几上插着两枝假花的啤酒瓶,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比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来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见妻子走了进来,掩着口鼻,疑惑地皱眉,睁大了眼看,又不敢细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告诉你,她那样子,就像忽然失明了。 我也一样。瞬间信息加载过量,却空白一片,我们都宕机了,像两个旋转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刘扯着喉咙打比方,手机发出刺耳的杂音。

“你小声点儿。”

“小声不了,老汪你知道吗?她走了。”小刘喊起来,似乎带着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走了,离开了。”

“没回来?什么意思,你没到她公司问问?\"

“她辞职了。手机也打不通。”

我没话了,他也沉默。然后我帮他分析: “看来那怪味儿确实可怕。 不过,也许她只是吓到了,我听你说就觉得恐怖,那老头真是心理变态。”

“不是。”他说,“不是因为气味儿,也不是因为朱大爷,其实最后我们也没搞清楚,那怪味儿到底是不是从一楼传上来的。他妈的怪味儿. 我都已经闻见了,可我逮不到,我x………”

“那是为什么?”我问,“大不了搬家,全不要了,为什么要走?”

“我想,她是觉得自己原来真的逃不掉那种气味儿,或其他什么东西,会一直追着她,~ 直追。”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本地的座机号码。

“汪辉吗?我是卢阳区四牌楼社区警务室, 刘宗成是你什么人?”

“啊?”我一时语塞,脑中浮现的竟是小刘跳楼,或割腕、烧炭以及诸如此类的画面。

我说他是我朋友、前同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刘宗成家里传出异味儿,屋里应该有人,但门敲不开,手机关机,房东也联系不上。民警已经过去了,现在打算开锁。”

至不“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慌里慌张套上鞋,准备出门。

“联系不上他其他亲属,中介公司提供的租房合同上,紧急联络人写的是你,你手机尾号7662,身份证名字叫汪辉,没错吧?”

1

“中介公司?他那房子不是租的啊…\"

我解释不清,不再多问,打了车去四牌楼。 小区跟小刘描述的一模一样。老楼、垃圾桶、快递站、蔷薇丛和流浪猫,还有瘦老头,真的穿得如二十世纪的西装革履。不过比起想象,老头目光过于暗淡,长寿眉过于邋遢,嘴角沾着点心渣,一开口排山倒海的酒酸气。

开锁师傅开了锁,将门推开一条缝,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中介小姑娘早有准备,戴上了口罩。异味儿扑面而来,可不算臭,也不是腐,像是酒味儿,又有泔水味儿,五味杂陈。

“哎哟哟!”朱大爷身子一缩,从两个民警身边钻过去,进了屋。

房间南北通透,光秃秃没有窗帘,纱窗也不知去向。阳光直射进客厅,照着地板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水渍,颜色像是啤酒,又像是汤,由于气味复杂,也不排除是尿渍的可能。靠墙平放着一张床垫,上面有两只发黑的苹果。床垫旁边,摊着一只黑色垃圾袋,内有苹果核,半碗老坛酸菜汤泡面,一小堆啃得精光的鸭架、锁骨, 其余全是空掉的酒瓶和易拉罐。一些书,有二三十本,四散在客厅与阳台各处,大部分是侦探小说,每一本都包着透明塑料书套。

人一走动,几只虫子从一本书底下钻出,仓皇逃窜。

就在上述散发着千百重异味的物品之间, 客厅的正中央,平躺着身穿全套意大利球服的小刘。仅仅两年不见,他不知如何胖成这样,肚皮挺得圆滚滚、硬邦邦,让人想起海滩搁浅的鲸鱼。

朱大爷蹲下去,对着小刘的耳朵喊:“刘儿? 刘儿?我说咱俩喝,你非自己喝,这回喝出事儿了吧?”

我在墙角发现一只药瓶,赶紧捡起看,原来是维生素。民警非常镇定,摸一摸,听一听,确认小刘还活着,指挥我把人侧翻,检查他是否被呕吐物呛到。捣鼓几下,小刘鼻子突然喷气,哼了两声,又滚回原处,像给了我们一声回应。大家松一口气。随后,我打急救电话,跟车去了医院,人虽然没大碍,但始终没清醒。

当晚,我从医院回到四牌楼,买了一个新锁芯换上,去警务室签了字。小刘的手机没找着, 我辗转打听到小刘说的前室友老黄,可电话没人接。至于老张--小刘的张老师,根本没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按照朱大爷对民警的交代,他和小刘是不错的朋友,小刘不但常把废品送给他,还常陪他喝酒。这是小区里众所周知的。社区工作人员也见过小刘和朱大爷坐在快递站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值班民警告诉我,小区里的人一直都以为小刘和朱大爷一样,是捡废品的。

“怎么可能?他胖成那样,腰都弯不下。”

“除了你这哥们儿,没人愿意搭理老朱。这老头名叫朱兴,在小区住几十年了,据说老家是重庆的,谁也不想招惹。”

“他要不报警,我哥们儿命就没了,挺热心的大爷啊。”

“所以才奇怪。”

他接过我让的烟,说:

“老朱的房子,是他老伴儿名下的。老太太从前在糖烟酒公司上班,老朱从前开出租,他们有个女儿。老两口退休后,给女儿带孩子,活得挺自在。大前年,有一天老太太正上厕所,听见头顶一阵响,抬头看,掉下两块天花板。楼上装修,蹲坑改马桶,工人钻地,把楼板钻透了。老太太倒是没砸着,可吓得犯了心脏病,人没了。 老朱就打官司,可法院判楼上没问题,工人操作也合规合法,有错的是当年盖楼的建筑公司,质量不合格。结果糖烟酒公司和建筑公司各赔一笔。但老朱死活不认,说钱是钱,命是命,天天上楼敲门,早起敲,傍晚敲,有时正在楼下跟人嗑,忽然想起来就上去敲一敲。不管屋里有没有人,都要站在门口说一句:杀人偿命。老朱女儿要接他走,他不肯,就要把房子给他重装一下,换换环境。开工没几天,他把工人骂走了。 楼上那家受不了,把房子交给中介出租,躲出去不管了。老朱女儿一家后来也出国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不知怎么,捡起了破烂儿。”

“还天天上楼敲门?\"

“敲,租户全敲走了,中介公司都不想接了, 价钱一降再降,四牌楼的两居室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可便宜了又叫人疑心,听说有人上网发帖,说是凶宅。”

“你们没管管?”

“怎么不管?上个租户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情况还非要租,结果吓得不敢出门上班,老打电话找我们,给他护航。所以说,为什么你这哥们儿能跟老朱和平共处,跟忘年交似的?\"

“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过,在我印象里,小刘从来没跟哪个人处得不好过,他跟谁都能说两句。

“我猜是老朱上去敲门,你哥们儿不但不怕,还给他开门了,两个人聊上了--你那哥们儿没结婚吧?要不两个人能喝上酒?我瞎猜啊。老朱的事儿,也是闲话,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你也就听一耳朵。”

风吹来一股新割的青草味儿,然后我闻见了朱大爷的味儿,气味儿并不特殊,无非是陈年的酒气,混着垃圾桶的馊。他认出我,停下三轮车,笑嘻嘻走到我面前。我掏烟让他,他不要, 拽一拽裙带菜似的西装。

“你要给我洒,我就不客气。”

说完,他轻飘飘登上绿化带台阶,踏进蔷薇丛里,两腿一叉,解开裤子,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民警佯怒,吆喝着站起来,回了警务室。

朱大爷边尿边说:\"上年纪了,憋不了。”

我想跟他聊几句,但也不知从哪儿说起。 民警又从屋里探出头,骂:“你那车上全是瓶子, 尿了带回家!一园子花儿,都给你烧死了。”然后他又问我:“你那哥们儿,刘宗成,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都没想,说:“他是编故事的,文艺工作者。”

我回到小刘的房子里,打开所有的灯,在角落吧台坐下,观察客厅--小刘这些天躺着的地方--想象房子里发生过什么。

房子像遭过贼。除了次卧有几只装满书和碟片的箱子、阳台上的晾衣架,以及几件换洗衣服,只有家具和一些无用的摆设。

对,还有那面镜子,面朝下趴在主卧的床架上。我握住镜框,轻轻翻转过来。只见镜面上布满斑驳的细碎裂纹,像冬天冻住的湖面发生了冰裂。我把镜子拿下楼,刹那间,破碎之光闪烁, 照出无数张脸,一时间我没认出那是我自己。

一切就像个浅白的明喻。

窗外有蝉鸣声,显得夜极静。我放下镜子, 走到窗边,看见小刘说过的蔷薇和藤蔓间隙中一片片城市灯光。我又给老黄拨了个电话。这回只响一声,便被接起,却是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

女人问我是谁,找老黄干什么。

我客气地问,老黄呢?女人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气势,让我有话就说,跟她说和跟老黄说一样。我简单介绍自己和小刘的关系,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省略了怪味儿和扔东西的部分。

小刘病了啊,严重吗?女人声音依然凉飕飕,但少了敌意。

我说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汪先生,女人说,小刘他们俩,已经分开快两年了呀。两人不声不响,办了离婚。他老婆走那天连个包都没背,都以为她上班去了呢,之后就再没见过,联系方式也删了,我们能上哪儿找呢?

快两年了?不应该啊。他们为什么离婚?

这我不敢乱说。小刘从这儿搬走的时候, 把两人这些年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没用完的瓶瓶罐罐、衣架、旧拖鞋、旧拖把、菜板、水果刀,还有一面破镜子,全都拉走了。我和老黄跟他说,没用的,你留下,我们帮着处理。可小刘不听啊,收拾得整整齐齐,找了一辆巨大的货车,说,怎么没用?有没有用我自己知道。他这么说,我们真不敢多问了,你说对吧?

她顿一顿,说,不过,我也理解他媳妇儿。 我嗯了一声,谢过女人,挂了电话。

抽了一会儿烟,突然觉得身上冷。房子一空,可能真的会没人气儿。我灭了烟,从床架上扶起那面镜子,小心地拿到门外,锁了门,扛着镜子下楼。我一阶一阶往下走,半步半步挪,生怕镜子突然崩碎。楼道的感应灯灭了,也不敢跺脚,黑暗中,我一会儿觉得手里捧着一汪摇晃的水,一会儿又觉得端着一组一触即发的平衡炸弹。我想,如果能安全出了楼,我就把镜子放在路灯底下,然后躲在树影里,看看什么时候, 会有什么样的人过来捡走。

终于走到一楼转角,突然响起巨大的开门声,我心下一惊,手一滑,镜子掉了下来。

CC读书推荐阅读:父母双王!开局缔结超梦契约龙珠超:曝光!我是超级赛亚人将门弃妇:你马甲又掉了穿越之贫家种田难为不死冥轮男主被玩坏了的逃生游戏【无限】咸鱼他上加速综艺后爆红了当户口被移除家族后,她翻身了英雄之世星辰似你这哪里是精神分裂,简直就是外挂快穿:当绝色美人穿成路人甲出生又被偷?崽一怒之下冒出心声伴生青莲综影视:青莲她美又娇原神:珐露珊居然要我叫她甜妹火影:今天也在努力打出美好结局铁军心思不在朝堂中只想与妻去修仙死门离婚后,带着崽崽嫁豪门!瞧不起的小废物?家属院隐藏大佬被姐姐娇养的我心思变野啦!撒娇哭包弟弟变疯批啦!我爹是仙尊,你动我试试直达黄泉,玩家请上车星际:穿成男团爱豆大佬哐哐撞墙一吻定情,总裁的天价影后网游——屠龙巫师偏执!疯批!真千金是朵黑莲花反派他每天都想欺师灭祖末世她靠百亿物资拯救全球凤凰落尘,帝尊宠妻无上限傅先生今天立遗嘱了吗寒门医女有空间穿越种田,高冷寡妇PK腹黑小叔星际异世之旅暴富人生从绑定十倍返现系统开始日夜妄宠冥王妃斗罗:重生邪魔虎鲸王,多子多福嫡女王妃驾到,疯批王爷放肆宠快穿:炮灰白月光她不当了崩铁:被迫加入星核猎手开始快穿:那个疯批大反派总搞强制爱全家穿书:赶紧洗白反派亲爹重返十六,88天后我保送清北重生八零:我骑着虎鲸去暴富盗墓:不是大佬,是阿辞盗墓:复活!天道见我绕道走
CC读书搜藏榜:这个宗门大有问题亮剑:团长听我解释,我真是群演穿书:救赎疯批男主后,剧情崩了什么?我和二狗子杀遍了诸天hp:和德拉科相爱相杀的那些年快穿:宿主为远离小黑屋一路狂奔网游之幻兽使一吻定情,总裁的天价影后穿书后踢开男主,抱紧反派大腿重生复仇:我与夫人分天下红色王座圣骑士编年史报告帝君,您的下属又想搞恋爱脑药神,从我不是药神开始蜜之仇九尾灾荒年:娘子有空间,婆家宠上天晚来情谊深游云惊凤不求长生,只为称帝暗影谍云几度夕阳生HP:救世主今天又在消极怠工火影:岩石巨人吊打高达白描情书插翅难逃,又被疯批世子逮回去了为君倾心绝世冥王妃网游——屠龙巫师八零大佬别虐了,夫人才是白月光凤朝华皇女请回家偏执!疯批!真千金是朵黑莲花重生清冷貌美少年练习生后去选秀我在相声社团当团宠千户待嫁幸好正当时重生之千金小姐养成系你已进入选择模式反派他每天都想欺师灭祖另类偶像养成系统我的师傅慢半拍尘缘一世越剧顶流陈丽君,女扮男装当驸马直播通地府,上仙爆火成白月光星神之下仙火焚天第六天子嫡女重生,嫁病弱权臣被宠冠京城我为神君渡情劫穿越忍界之白绝开局
CC读书最新小说:直播通仙界,带飞祖国狂赚千亿穿越之绝世腹黑王妃努力,努力活着神医毒妃之空间有灵泉火岩王白拓传奇回话有招练就好口才蓝星守护者之神圣使命医妃惊世:妙手回春奥特:帝国继承人被迫打工天宇时空行者【无语】心语七零心机女有点良心但不多权谋风暴:女神的商战传奇诡魄快穿:宿主她又娇又撩李金桂来如懿传治癔症捞尸人笔记假千金有太多财产要继承!嫁给闺蜜后,暴君对我强娶豪夺!鬼灭:炎柱继子变成了鬼人间清醒钓系美人超难哄八零:闪婚残疾军少,我却怀孕了咬唇科学修仙,我炼制出法宝计算机!灵笼,就是需要一副好身体盗笔:开局我成了万人嫌恶毒女配开心宝贝之灵嘟岛传奇男穿女:男主们都爱来偷听爷心声我在霸总世界当胃病医生掌事宫女不宜摆烂功德直播间:开局就遇大瓜!四合院:开局扇淮如,打忠海!当田螺姑娘穿成雄虫后她天生反骨!诱男主不走剧本!人在新奥当黑迪,大家都叫我球长小潘侦探之旅鬼灭:转生有一郎,开局掀棺而起七零:我是带着物资空间来享福的古代王妃的现代科技听我心声后,炮灰一家集体虐渣乖乖女一抬眼,暴戾大佬跪地宠从青楼厨娘到皇贵妃的传奇之路重生1985:从卖卤鸭开始成为世界首富魔兽:部落尘埃团宠小姐:又飒又娇怎么了?嫌我累赘分家,祖父母肠子都悔青宿命重生之卷王律师若有山风向你徐来,只为来见你难搞,怎么亲完还得抱一下?明撩暗欲,禁欲总裁超常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