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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星期一,22时34分。

胡英子站在位于二楼的卧室窗前,遥望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大约七小时前,“为您效劳”的黑衣男子领着胡英子登上停放在酒店大堂前的轿车。轿车直奔机场,黑衣男子陪同她进入贵宾室,随后乘坐VIp场内车直接登机。头等舱里,胡英子被安排坐在罗洁身边,而罗洁却仿佛不认识她,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们没有任何交谈。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的机场。两台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径直开到飞机舷梯之下。

黑衣男子把胡英子送上其中一台越野车的后座,冲她微鞠一躬,并没有上车。黑衣男子替她关上车门,这时胡英子才发现自己的右侧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年轻军人。此人身着没有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迷彩军服,一把m16自动步枪明晃晃地拄在两膝之间。司机和驾驶副座上的男人同样身着迷彩军服,看不清他们是否带枪。透过车窗,不远处的罗洁登上了另一台越野车的后座,一名男子拉开另一侧的车门,随后上车。胡英子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西装剪裁得非常得体。

最初,让她感到不解的是,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居然起步先行,仿佛是在为她乘坐的车开路。很快,胡英子就明白车队如此行进的原因--越野车行经的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筑成的简易公路,一路尘土飞扬,后车注定扮演“吃灰” 的角色。

车窗紧闭,窗玻璃上加厚的防晒防爆膜让胡英子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地标。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行进大约九十分钟后,穿过一片集镇。透过前车掀起的巨大尘雾,胡英子辨别出夕阳下佛塔烟烟闪光的金顶。结合飞行时间和依稀可见的景观,大致可以推断出这里是千塔国。胡英子还是-位少年射击运动员的时候,她曾经到这个国家参加过比赛。从恶劣的交通状况以及标识不明的军装判断,这里不会是千塔国的腹地也不会是大都市,很可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

穿过集镇,越野车进人丘陵地带。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束光芒,两台越野车驶人山庄。沿碎石铺就的庄内道路继续行驶,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驶上另一条道路,很快消失在大团龙船花夹出的道路尽头。而胡英子乘坐的越野车继续向山丘顶部攀升,最终在一幢二层白色小楼前停下。

三角形的飘檐上方,是两个漂亮的花体阿拉伯数字:14。

驾驶副座的军官率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对胡英子敬礼,随后指向小楼洞开的房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军官登车,越野车驶离。

胡英子茫然走向小楼,一位身着月白色斜襟衬衫、黑色宽脚裤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笑吟吟地对她合掌行礼。女子引领胡英子进入小楼,把卫生间、卧室和衣橱指给她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胡英子一眼看见自己的双筒猎枪斜靠在卧室的窗前。她克制住冲过去把枪搂在怀里的冲动, 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枪,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胡英子随意地在卧室里走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装有摄像头,她提醒自己。

白衣女子把分别位于客厅、卧室、浴室、餐厅的一个个红色摁钮指给她看。胡英子明白,那是呼叫铃,有什么需要,摁铃就好。

这幢二层小楼的一层是客厅、餐厅、开放式厨房、仆人房和一个卫生间;二楼是带有独立衣帽间、卫生间和浴室的宽大主卧,以及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书房。

让她略感诧异的是,倚着两侧墙壁、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居然空空如也,没有一本书,也没有饰物、纪念品和任何照片。一条条平行的搁板如同废弃的铁轨,延伸至幽昧的尽头。落地哦璃窗前是一张沉重的褐色橡木书桌,桌面上同样一无所有。书桌旁摆放了一张同样沉重的、蒙着小牛皮的橡木扶手椅。

胡英子在扶手椅上坐下,她的手指轻抚桌面,轻捻指尖,细微的尘粒,微妙的摩擦感。她想,看来这幢房子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那么,在她之前,是谁住在这幢房子里?那个人上哪儿去了?他们把他(她)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就算是刑侦专家,也无法找出他(她) 曾经在这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胡英子打开衣帽间里的衣柜,衣柜里悬挂着一袭黑裙、一袭白裙、两件白衬衣和一套黑色小西装,四套迷彩军服折叠得棱角分明。下方的鞋柜里是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一双黑色高跟皮鞋、 两双慢跑鞋和两双狼棕色“LowA”高腰战靴。 不用试,她知道这些衣物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码。 除了崭新的睡衣、睡裙、胸罩和内裤,她还找到了内外全套的运动服。

真是贴心啊!我值得他们花那么大心思吗? 胡英子扪心自问,仿佛一粒透明的、四四方方的冰块,被一只无形的手塞进她的后颈,冰块缓慢地沿着她的脊柱下滑,被体温一点点融化。

白衣女仆用托盘给胡英子送来丰盛的饭菜, 示意她慢用。中国西南地区的家常口味,主食是米饭。白衣女仆隐身于胡英子看不到的角落,就在她搁下筷子后不到十秒钟,女人蹑足而入,用托盘给她送上一杯微凉的矿泉水。胡英子心中嘀咕,显然他们调查过我的饮食习惯,包括我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饭后,胡英子稍作休息,打算去跑步。她换好衣服和鞋,心中踌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阻止她走出这幢小楼。然而,并没有。她跑过三角梅夹出的碎石小道,跑过龙船花簇拥的方砖小径, 跑过开满红花的万佛树覆盖的车道。整个山庄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在树影中透出隐约灯火。但她知道,大树的阴影下,制高点的岗楼里,数百台屏幕矗立的监控室内,一定有黑衣的警卫、持枪的士兵和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保安,紧紧锁定着她奔跑的身影。

她不会在陌生的山庄里迷路,跑回十四号小楼,来回正好五千米。

一番沐浴后,她挨个试用梳妆台上的全套护肤品,换上睡衣,走到窗前仰望星空。撰写赛后总结是对每一名专业运动员的基本要求。然而, 胡英子悲哀地发现,当她需要作一个简短的总结时,她没有手机,没有白纸,也没有笔。

根据山峦、植被,军人、仆人的面部特征以及着装判断,这个山庄位于千塔国北部确凿无疑。传说中,这一地区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 特别是摘取活体肾脏,也就是传说中的“噶腰子”。胡英子想,他们想要“噶”我的腰子吗? 我的腰子有什么特别吗?有一种特殊的血型被称为“熊猫血”,难道也有一种特别的腰子叫“熊猫腰子”吗?就算我的腰子是“熊猫腰子”,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吧?他们完全可以在那幢烂尾楼里就把我的腰子“噶”了去。

透窗而入的夜风让她通体寒凉。她离开窗户,踱进书房,在宽大的橡木椅子上坐下。当她身着橘黄色冲锋衣,骑着电动车,奔波在风雨之中,一边接打电话,一边疯狂地奔向她的快递客户;当她站在楼盘售楼处的门外,看着西装红唇的售楼小姐言笑晏晏,而她只能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曾几何时,她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般生活吗?豪华酒店、五彩水果、碧蓝泳池…·独幢别墅、绿野山庄、花团锦簇……·漂亮的衣裳、心仪的化妆品、招之即来的女仆…然而,这一切在短短三日内,既似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绮梦,又恍如一场阴冷刺骨的噩梦。在这一个人的别墅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异国山庄中,胡英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所有的骨肉和鲜血仿佛被抽空,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嗯嗯,我梦想的生活中还得有一只猫,不要什么名贵的品种,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最大众的田园猫就好。

胡英子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糯软的猫叫。

真是心想事成的美梦啊!她睁开眼睛,一只灰底黑斑的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书房。此刻,它伏在书桌上,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老友重逢般地注视着她。

胡英子并未揽猫人怀,她小心地、近乎客套地朝狸花猫的鼻尖伸出左手食指。

整整七个小时,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常伴身侧的白衣女仆。只有这只不速而至的狸花猫,仔细地嗅过胡英子的手指,确认老友似的再次轻轻地“喵”了一声。

胡英子当然不会知道,白衣女仆根本不可能跟她说话,一年之前,这个女人的舌头已经被连根拔去。

“欢迎来到‘醒狮庄园’。我是庄园的保安经理,也是你们这次比赛的教官。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教官。”董季平没有戴特警面罩,没有涂伪装油彩,黑色长檐棒球帽让他的两只眼睛陷落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之中。

他穿着黑色紧身t恤,外套黑色凯夫拉轻型防弹背心,大臂和胸肌醒目地隆起;黑色通勤裤,511黑色六寸战靴,鞋带系得很仔细;右大腿外侧悬挂着黑色快拔枪套,与众不同的是,枪套里的格洛克17手枪,枪柄朝前。

胡英子想,难道他习惯反手拔枪?

5月9日,星期二,6时30分。

床头上方的橘黄色灯带自动亮起,卧室内的隐藏式音响系统传出坂本龙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轻快旋律。

胡英子翻身坐起,发现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A4打印纸。

这是一张打印的日程表,一丝不苟的宋体四号字将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划分为就餐、上课和休息三个时段。

胡英子咧咧嘴,他们使用的竟然是“上课” 而不是“训练”,还真像是一个标准的运动队。

她在主卧外侧的露台上简单地做了一组拉伸运动。

无声的女仆微笑着为她送上早餐:面包、培根、煎蛋、蔬菜水果色拉以及牛奶。

胡英子按照日程表规定的着装要求,穿上迷彩军服及战靴。在特警面置和伪装油彩之间,胡英子选择了后者,她担心厚实的面罩会把自己的脸捂出痱子来。

你看起来就像个恐怖分子,站在浴室镜子前,她对自己说。

7时45分,小楼外传来汽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仍然是昨天那辆越野车,那个司机,那个军官,以及那个把m16自动步枪夹在双膝之间的士兵,把胡英子送进董季平稍后将向他们训话的大厅里。

“你们都是洪总的贵宾。”董季平目光阴郁, 扫过肃立于他正前方的三男一女,“但是,我想提醒你们,你们是洪总的贵宾,不是我董某人的贵宾。我希望我们和睦相处,彼此温柔以待,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们以最好的状态走上战场。”

与胡英子站在一起的三个人,两个佩戴黑色特警面罩,另一个与胡英子一样,用伪装油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

根据体型和走动时的步态,胡英子大致判断:涂伪装油彩的那位年龄最小,大约比自己年轻一两岁。戴特警面罩的两位,一位三十岁出头,而另一位应该已经接近五十岁。

于是她决定,将这三个人在自己的识别系统里标定为:“小弟”、“哥哥”和“大叔”。

董季平简短的开场白,至少让胡英子捕捉到三条有效信息:第一,这个地方叫“醒狮庄园”;第二,大老板姓洪(或者名字里有一个与“洪”同音的字);第三,董季平说的是“战场”。尽管他使用了“温柔以待”这种不伦不类的成语,但胡英子不可能感受不到他的震慑意味。

董季平示意警卫拿来四件高强度迷彩防弹背心,他没有把背心递到三男一女的手中,而是漫不经心地将背心扔到他们的脚下:“从现在起, 我建议你们,除了睡觉,最好一直穿上这个,直到把它穿成自己的皮肤。”

“小弟”是第一个弯下腰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说:“谢谢教官。”

胡英子判断,“小弟”很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

“大叔”是第二个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没有说话,踌躇着,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坊意儿。

胡英子猜测,“大叔”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野枪”,这种人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天生就能打枪,或者,他是一名真正的猎手?在原始森林里猎取老虎豹子?

胡英子弯腰拾起防弹背心,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具备穿衣的天赋,不用翻来覆去地孙磨,很快就给自己套上,讨厌的是背面的魔术贴,凭她自己很难固定。

“哥哥”是最后一个捡起背心的人,几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防弹背心已经穿戴完毕。

胡英子暗暗吃惊,这个人,莫非是警界精英?

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啪啪两掌拍上她的腰际,为她压坚防弹背心的魔术贴。

那两掌不轻不重,却让胡英子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董季平是否在借机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赌枪, 为什么要穿上防弹背心?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董季平示意他们四人随他来到大厅中央五米见方的沙盘前。

“我简单地给你们介绍一下比赛规则。”董季平用激光笔指点着沙盘上的一处高地,“这里是终点。目标很简单,就是一个迷彩背包,背包挂在终点处的一大树上,很醒目。背包里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包里装的……”他有意停顿三秒,“是钱。十二万,美元现钞。”

“你们不用记住终点的坐标。”董季平手, 一名保安送上来一台平板电脑,他点亮屏幕,展示给四人看,“比赛时,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这样一个装备。装备上的动态地图将向你们显示终点位置,你们每个人,以及对手的实时坐标。”

董季平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跳动,将平板电脑上的图像投射到大厅前方铺满整面墙的大屏幕上:“这个一直在闪动的白色圆点,是终点位置。 根据抽签情况,红点,或者绿点,代表你们或对手的实时位置。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团队作战, 真枪实弹,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长内,获取并成功将目标带回出发营地的队伍,即为获胜。”

“比赛双方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抢夺目标,战至最后一人。”董季平不看任何人的脸,语气平淡一如念诵早已准备好的讲稿。

胡英子暗自思忖,真枪实弹………不惜任何代价…战至最后一人……她相信,这三个与她站在一起,藏匿于面罩或伪装迷彩下的面庞,一定和她一样,刹时痉挛。

这……岂止是赌枪,简直是赌命!

胡英子内心翻腾,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但就在那恐惧抵达巅峰过后,一股奇异的宁静悄然而至,仿佛潮水渐渐退去,留下了片刻松弛与释然。

这就对了。胡英子对自已说:只有赌命,才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心思。很好,靴子落地。她努力将注意力收拢至董季平的声音:“根据最新修订的比赛规则,获胜队伍的幸存者将均分奖金,也就是背包里的十二万美元。请注意,我说的是幸存者。”

说到这里,董季平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至此,胡英子已经完全明白这场豪赌的血腥规则:先是组队厮杀,为了不被对手杀死,只能杀死对手;继而是自相残杀,只有杀死队友,才能独吞奖金。至于老板们在他们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那是他们这些赌命人永远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归。

胡英子凝神静听董季平讲解最后的规则: “倒数第三条规则:比赛失败,幸存者终生禁赛, 同时退赔主办方共计十万美元的培训费和出场费!”

“倒数第二条规则:逃离赛场者,杀!”

“最后一条规则:两小时之内未能完成比赛, 比赛双方幸存者,通杀!”

“首场比赛的时间是5月13日,星期六,11 时至13时,太阳当顶的时辰。接下来的三天, 我将对你们进行强化训练。”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着回来。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 回来的人越多,下一轮比赛,我们的胜率就越大。”

“规则说明到此为止。现在,你们可以跟我去挑选枪械了。”

“她挑选的是高精度狙击步枪。”

“哦?”仰靠在沙发上的洪德全微微抬头, 露出标志性的“斜向上四十五度”微笑,望向负手站立在他身前,汇报比赛准备情况的董季平。

如果胡英子此时置身于这间超过二百平方米的豪华办公室里,她会立刻认出,这个人正是之前与罗洁一起钻进越野车后座的西装男,也就是董季平口中的“洪总”。

三十四岁的洪德全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以“商”养军、以军护“商”的洪家大少,他更喜欢在下属面前,把自己塑造成政治家兼思想家。

“她不是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吗?”洪德全保持着自信而低调的微笑,“以我有限的知识, 多向飞碟射击应该使用双筒猎枪。指向性概略射击?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飞碟射击比赛使用的应该是霰弹,枪扫一大片?”

\"非常正确。”董季平恰到好处地奉承道。

“一位擅长概略射击的选手,挑选的却是严格要求射击精度的狙击步枪,有点儿意思。”洪德全站起身来,“你说,她有什么想法?”

“躲在暗处,尽可能地杀死对手,保存自己……”董季平迟疑片刻,“这几乎是每一个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选手共同的选择。”

“角色扮演类游戏中的弓箭手?”洪德全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博学而时尚的人物。

“按照标准配置,团队的确需要一名狙击手。”董季平的重音落在“一名”两个字上。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姑娘和小伙子都挑选了狙击步枪。”

依照董季平追随洪德全正好一年的工作经验,洪此时应该使用他的口头禅:“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如果洪那样下令,董季平会更乐意让小伙子担任狙击手。小伙子正儿八经特种部队出身,应该更适合担任狙击手。毕竟, 董季平关心的不是谁活着回来,而是他率领的这支团队能否胜利。

“她……我说的是,我们的枪花小姐,”洪德全一反常态,似乎不愿轻易交出决定权,“会玩狙击枪吗?”

“正在训练。四百米,打部位靶,她自己要求的。”

“我可以看看吗?”洪德全习惯以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以在您的办公室观看无人机回传的画面,也可以到野战指挥中心实地视察。”

“我们去感受一下太阳的温度吧。”洪德全笑吟吟地望着董季平,“你觉得呢?”

显然,这是一个不需要董季平回答的问题。

洪德全二话不说,摁铃叫来一名侍卫:“有请罗总。”

罗洁戴了一顶遮檐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的圆形印花布帽,薄纱遮脸,露出两只眼睛。

她讨厌这个半年阳光灿烂半年淫雨霏霏的鬼地方,尽管她知道自己不仅有父亲,同时在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后,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总有一天,她要成为这个鬼地方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

罗洁必须守口如瓶。

她绝对不能让洪德全觉察到她的野心,她希望洪德全永远把自己当成患难与共的发小、狼狈为奸的同谋,以及没有名分的性伴侣。所以,就算是躺在洪德全的床上,罗洁也恨不得发明一种能够隐藏脑波的仪器,严丝合缝地封存她的心思,留给洪德全的,只是一具妙曼可人的体--最好是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面容、同样记体、同样温度、同样语音的充气娃娃。

位于半山腰,被野战伪装网遮蔽,刻意营话出洞穴风格的“野战指挥中心”内,四块七+ 寸液晶显示器呈弧形摆放于贵宾席的前方。蒙着军绿色薄毯的桌面上,摆放着望远镜、平板电脑和带送话器的降噪耳机。在这里,可以通过液晶屏和望远镜观摩选手的训练情况,也可以直接向教官和选手下达命令。比赛开始后,洪德全和他的朋友们将在这里,全程观摩他的“狮”队者归来或者全军覆没。

罗洁病怏怏地坐在洪德全身侧,抵达“醒狗山庄”的昨天夜里,她对洪德全说:“你知道的,每年的这个季节,我这害夏的老毛病……”

洪德全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害夏,那是一种优雅而高贵的疾病。据我所知,张爱玲就患有这种疾病。知识分子和公主,她们都讨厌夏天。夏天让她们精神倦怠,食欲不振,以至于身体消瘦。你是知识分子,还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让罗洁暗暗心惊,她极尽妩媚地迎着男人露出微笑:“我有那么娇气吗?我有吗?”

洪德全的手指划过罗洁笑意盈盈的嘴角: “总是这么笑,你不累吗?\"

罗洁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缓缓依偎到男人的怀中,仰面笑靥如花:“我不累,我想你。”

“我们的枪花小姐,她在哪里?”洪德全问董季平。

罗洁微微直起身体,刻意表现出强撑病体的兴致。

董季平用激光笔指向大屏幕上的一个绿点: “距离靶场大约四百五十米的丛林之中。”

洪德全举起望远镜,视野中,靶场上空空如也。

“我认为她打的应该是加强版隐显靶。”洪德全说着放下望远镜,转头向罗洁解释,“通常的隐显靶是固定靶,靶纸垂直于射手,这时,射手是看不到靶纸上的环数的,这叫隐靶。靶纸会突然转向九十度,正对射手,这时,目标变为显靶,射手必须立即射击,否则,显靶会再次旋转九十度,变成隐靶。”

隔着蒙面的轻纱,罗洁做出小学生一般无知的表情。

“我们的加强版隐显靶,靶位不固定,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什么位置出现,出现时也不知道是隐靶还是显靶……你看,目标出现了!”洪德全遥指训练场一角突然竖起的一块标靶。

高清摄像机拍摄的标靶画面立即传送到洪德全和罗洁前方的液晶显示器上。

刚刚出现的标靶处于隐靶状态。

就在隐靶转为显靶的一瞬间,胡英子开枪了。

轻微的一声枪响,宛若红唇轻启,洁白整齐的牙嗑开一颗瓜籽。

液晶屏显示的标靶上,人形图案的右手腕上出现一个弹孔。

标靶保持显靶状态的时长约三秒。若没有枪声响起,标靶放倒,表明这个标靶已经失效,射手需要等待并寻找下一个突然出现的标靶。

“不错,”洪德全右手食指轻敲座椅的扶手, “打断对手握枪的手,可以节省子弹。据我所知, 高精狙的弹仓容弹量是五发。董经理,我说得对吗?”

董季平没有回答洪德全的提问,而是急切地报告:“她移动了!”

“很好。敌动我不动,敌不动我动……”洪德全话音未落,训练场正中再次竖起一个标靶。 这次,标靶处于显靶状态。

但迟迟没有枪响。

就在显靶即将转为隐靶的一瞬间,枪响了, 这次击中的是人形标靶的左侧膝盖。

“精准!”洪德全拍拍罗洁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她在运动中射击,打断敌人的腿。你说,她为什么不打脑袋也不打胸口呢?”洪德全歪过头询问怀中曼妙的女人。

“我是不懂的。”罗洁娇嗔。

“傻瓜,”洪德全亲昵地再次轻拍她细腻的手背,“因为脑袋上戴着防弹头盔,胸口前挡着防弹背心啊。”

看起来洪德全心情不错,他朝罗洁探过头去。董季平立即不动声色地退到不可能听闻二人耳语的距离之外。

“我知道,你觉得我们花在这位枪花小姐身上的心思有些过分了。或者,以你的说法,何必搞得那么曲折?但曲折是必须的,总得给她一点儿小希望……”

“射手朝靶场迅速移动….接近到距离靶场不足百米的距离!”突然,董季平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靶场对角线两端同时出现两个标靶,一个是显靶,一个是隐靶。

洪德全一把抓起望远镜。只见胡英子持枪径直冲向显靶,没有任何瞄准动作,“啪啪”两枪,人形靶双膝中弹。胡英子在转身的同时迅速卧倒,持枪朝隐靶瞄准。就在隐靶变为显靶的一瞬间,“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人形靶两只手腕中弹。

“妙不可言!”洪德全放下望远镜,双手鼓掌,“狭路相逢勇者胜!她既发挥了概略射击的特长,又把握了精度射击的优势,真是个勇敢的运动员!\"

他颇为满意地转向罗洁:“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关键是,她在动脑子!这说明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她在绝望中拥有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能为我们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

“那个同样选择了狙击枪的年轻人呢?”他又问道。

“他在熟悉地形。”董季平回答。

“熟悉地形?”洪德全露出一丝迷惑,“提前进人赛场?你要让我们提前输掉比赛?”

“我不可能犯那样的低级错误。”董季平早已学会回答老板的技巧,“洪总教导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发挥选手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当他提出熟悉地形、寻找最佳狙击点时,我同意了。”

“你不会没有告诉他,比赛开始前,严禁任何一方的选手进人赛场吗?”

“洪总教导我们,不要对选手隐瞒任何规则, 我当然向他强调了这一点。但是我们这位选手坚持、他流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所以,在我方营地内,我给他找了一块地形、地貌、地物与赛场相似的场地……\"

“看似智慧、实则无比愚蠢!”洪德全粗暴地打断了董季平,“拿走他的狙击枪,给他自动步枪。认真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换思想就换人!你觉得呢?”

这又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好哥,你永远是对的。”罗洁说这话时, 幽然叹气,像是对洪德全无限崇敬。

洪德全在美国上学时,给自己注册的一个网名叫“智勇双全样样好”,只有跟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称他为“好哥”。

洪德全朝罗洁曲起左臂,罗洁的右手乖巧地穿过男人的臂弯,顺势依偎在他的左肩上。洪德全侧脸,对她耳语:“你总是这样说。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小伙伴,而不是……伴侣。”

罗洁强忍住心头的不快,报以微笑:“没办法,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总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我还是对……”她伸出右手食指,绕着太阳穴俏皮地画了两个圈,意思是动脑筋的事情,“更有兴趣。不过,在好哥面前,我就是个傻瓜。”

“很好。‘认识你自己。'这是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No,是刻在德尔菲太阳神庙廊柱上的神谕。”洪德全微微摇头,附耳对她低语。

罗洁不知道洪德全这样卖弄学问是赞赏还是讽刺,她只能笑得更加妩媚。

“既然你不喜欢,比赛就不要看了。去把这个孩子找来。人物和杜老师写的剧本,我发给你了。”洪德全点了点罗洁攥在手中的手机。

星光色的iphone 14在境外专用于庄园事务。 罗洁打开自己的Facebook(脸书)账号,收取来自“智勇双全样样好”的信息。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中国男孩儿,一头微曲的黑发遮住额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珠上嵌着好看的双眼皮。男孩儿嘟着嘴,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又像是在刻意做鬼脸。

照片上简单备注:万奇麟,十一岁,神童。

“我没有办法养你。一个被囚禁于笼中、体赖主人施舍而苟且偷生的人,又怎能奢望去收一只流浪猫呢?”幽暗之中,胡英子的耳畔隐级回响着猫儿的叫声,她闭上眼,轻声呢喃。

5月12日,星期五,22时50分。

夜幕低垂,胡英子依次完成了夜跑、腹背肌肉的耐力训练、冥想和沐浴后,准时步入卧室轻轻熄灯,安然就寝。她的思绪并未被诸如“明日我会不会死去”这样沉重的问题所侵扰,正如她面对每一场大赛的前夕,从不会被“明日的我是否会输掉”的阴影所笼罩。她甚至体会不到恐惧。短短二十三载的光阴里,她从未目睹死亡, 别说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就连小猫小狗的死亡, 她也从未亲历。

黑暗中,不知隐身何处的狸花猫,每隔一分钟左右叫上一声。那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叫声, 像是担心惊醒一头凶残的巨兽,又像是在提醒胡英子,这幢小楼里还有着另一个小生灵-胡英子不能确定,那位无声的、总是面带微笑的白衣女仆睡在哪里,楼下的仆人房还是另有居所?除了自己和这只猫,人夜之后,她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气息。

胡英子每天都能看到这只小心翼翼而又从容不迫的狸花猫。猫有时在客厅里缓缓踱步,有时在空无一物的书架一角打盹,有时又蹲坐于窗台张望。猫从未进人胡英子的卧室,今夜是个例外。

难道猫也意识到明天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也许猫知道,这将是它与我相处的最后一夜?胡英子仰卧在雪白宽阔的大床上,思绪万千。明日的殊死一战,终究是她心中绕不开的思虑。

“你叫什么名字?”胡英子悄声问猫。

“喵……”猫只能这样回答她。

“那就叫你猫吧。”她翻身朝窗户的方向侧卧,发现猫蹲坐在床头柜上,两只猫眼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绿光。猫的眼神并不凌厉,反而带给她某种温润如玉的清凉之感。

胡英子没有伸手去抚摸它,她觉得,这是一只需要被尊重的猫,似乎它才是这幢小楼真正的主人。

“猫,”胡英子轻声说, “你不要叫,我要睡觉。”

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请求,把脑袋搁到蜷缩起来的两只前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猫,你可以到我的床

上睡觉,”胡英子叹了一口气,“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床。”

猫轻盈地跃上大床。她不知道猫落脚于大床的何处,她不想找它,她需要尽快人睡,无梦,黑夜过去即是黎明。

猫蜷缩在床尾,很快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隔着毛巾被,胡英子的脚背可以感受到猫的体温,那份温暖仿佛穿越了物质的界限,直达她的心底。

“一只打呼噜的猫,说明它很放松。”胡英子对自己说,这份宁静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

“晚安,小家伙。”在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她对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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