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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家正在办丧事。廉梦妍的遗体已经被解剖,按照旧时江南地区的民间习俗,那就是“碎剐”了,尽管跟古代的“凌迟”是两种性质, 也被认定是“大凶”。所以,遗体只能停放在殡仪馆里,家里办丧事的现场倒是也停着一口棺材,里面放的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她喜欢的小摆设之类。

丁金刚、老单都是人情练达通晓世故之辈,

当下便按照习俗上香,然后道明来意。雷理娟一看照片,马上点头,说这对玉杯百分之百是夫家的祖传之宝。侦查员对她确定得那么快有些意外,遂谨慎措辞,希望她能够提供确认的细节。

雷理娟这个年龄已经步人老花眼的行列,当

下便让人去她卧室取来一副老花镜,侦查员也递过刑事勘查使用的高倍放大镜。雷理娟再次审视一番:“的确是我家的那对南宋玉杯,只是…. 嗯,衬垫颜色不太一样,照片上的像是浅了些。”

侦查员暗忖这也正常,黑白照片嘛,本就不

好分辨实际是什么颜色,而且还是在灯光下拍摄的,颜色看上去浅些也不足为怪。

丁金刚向组长裴云飞汇报了上述情况。裴云

飞电话联系市局政保处下辖的便衣队,要求调派三名便衣过来报到。挂断电话,他对丁金刚说: “三名便衣连同老单都归你指挥,从现在起,对‘天说真宝斋’进行24小时不间断内外监视,只要那个姓薛的或者与这桩买卖有关的任何人前往联络,立即控制!\"

丁金刚带队再赴“天说真宝斋”,对人员作

了安排:老单与三名便衣轮流在古玩店外围秘密监视--这是裴云飞“内外监视”命令中的“外”;还有“内”,那就是丁金刚自己,待在店里守着王老板和电话机。

一夜无话。次日,4月22日,与老板王逸

森一起在店堂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的丁金刚早早醒来,两人一起把店堂拾掇了一下,睡在后面店员

宿舍的伙计小黄也起来了。

小黄是古玩店的杂务工,每天早晨起来的第

一桩活儿,就是卸下店堂玻璃正门外面的排门板(旧时江南地区商店临街屋檐下方都安装了上下左右四面贴紧边沿的木头门槽,傍晚打烊时嵌入一块块长条木板即排门板,把门面蒙得严严实实,早上开门时再把排门板卸下)。刚把玻璃正门打开,小黄“咦”了一声--地上有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便条,想必是夹在两块排门板之间缝隙里的。

小黄把便条交给王逸森,王老板料想必是老

薛或那个神秘的上家送来的,不敢怠慢,更不敢先行拆开,赶紧招呼丁金刚。丁金刚打开便条一看,上面写着:九点半,跑马厅太湖石。

丁金刚向王逸森展示便条:“是老薛的笔迹?”

王逸森眼光一扫:“没错!”

丁金刚随即打电话向裴云飞汇报,裴云飞下

令全体出动,前往跑马厅设伏逮人。刚要挂断电话,裴云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古玩店外面不是整夜都有暗桩嘛,那纸条是什么人、何时塞进店堂的?怎么没注意到?\"

丁金刚听着一愣,对啊,刚才光顾着激动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赶紧让小黄在玻璃正门的门把手上挂一把鸡毛掸子。这是暗号,在对面布店楼上负责监视的老单马上过来了。一问,方知情由---

这纸便条是昨天午夜时分由一个衣着褴褛的七八岁小乞丐塞进门缝里的。便衣小陈当即跟踪,跟了两条横马路,看着那小乞丐进了一座破败不堪形同废墟的关帝庙。那个年月的便衣警察对全市的乞丐、游民、流浪者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包括他们的活动范围、所属帮伙和过夜的地方。小陈知道,这座破庙里聚集了二十名左右的乞丐,是一个以苏北人为主的青少年帮伙。

返回布店楼上的临时监视点跟老单一说,两人均认为小乞丐此举必定跟他们正在蹲守的玉杯买卖上家有关,但此刻不宜敲开古玩店门通知丁金刚--万一那个上家或者其同伙也在附近观察动静,岂不是露馅了?打电话也不妥,布店里没有电话,要去附近商家借用,半夜敲开人家的门,同样引人注目。

那该怎么办呢?两人商量下来,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管纸条上写着什么内容,指使小乞丐塞纸条的人,其用意并非让古玩店王老板马上发现纸条,否则不会悄悄塞进排门板的缝隙里,而是要弄出点儿动静来。如此,那就等到天亮古玩店开门后再说吧。反正只要一开门,伙计肯定能发现纸条的。

至于那个小乞丐,小陈、老单估计,多半是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溜达,寻找机会偷鸡摸狗抑或顺走哪家晾在外面的衣服之类的主儿,被玉杯上家撞见,花点儿小钱,给两个馒头,临时雇佣过来干这桩活儿。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知道小乞丐属于哪个帮伙就可以了,不必去查问。问了也是白问,他根本不知道差他的是何许人,更不清楚人家的住址什么的。况且,万一这是对方试探虚实的手段,其实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毫无意义, 或者干脆就是白纸一张,那反倒给了对方警示, 岂不是弄巧成拙?

听了丁金刚的汇报,裴云飞稍一沉吟:“我和老张马上过来,咱们一起行动,到跑马厅设伏抓人!”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跑马厅,其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该址位于上海市中心最繁华的南京路,北邻南京西路,南邻人民广场,西邻黄陂北路,东邻西藏中路,建造于清同治元年(1862 年)。上海解放后,严禁赛马等赌博行为,人民政府在原跑马厅的位置辟建了一座公园,即人民公园,于1952年10月1日正式开园。本案发生时,人民公园还是一座开园仅半年的新公园。

\"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率一干侦查员于上午9点前赶到人民公园,查看地形环境, 对人员分工作了布置。公园里有黄埔分局的执勤民警,裴云飞请民警跟那个在太湖石前设摊为游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师打了个招呼,把人家请到公园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烟看报纸,腾出照相师位置,由裴云飞顶替。

这当儿公园刚开门,游客还少,加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并无游客过来拍照。他坐在摊头上,翻阅照相师从家里带来的头天的报纸,眼角余光看着大门的方向。片刻,身着米色猎装深色裤子的王逸森溜达进公园,在他身后数米,是一个五十来岁工人模样的男子,那是化装后的侦查员张伯仁。裴云飞不由暗自赞叹:毕竟是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扮什么像什么,那神情举止,活脱一个来公园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驻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扫视,神情投人,仿佛正在欣赏的样子。事先丁金刚和老张都关照过他,不必东张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气,就像平时谈生意那样放松就行了。此刻,他尽量克服紧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围着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还不出现,就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点一支香烟,边抽边等。结果半圈还没转完,薛图贤不知从哪个旮旯突然冒了出来--后来知道,这老兄有个亲戚是公园员工伙房的厨师,伙房位于公园南侧围墙一角,在围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供伙房人员进出,他就是从这道小门里进来的。

薛图贤甫一出现,化装成各色人等的几个侦查员的目光就集中在裴云飞身上,等候他下达指令。裴云飞却按兵不动。他是现场指挥,他不发出暗号,一干侦查员就不能动手。那裴云飞为何不发暗号呢?因为他见薛图贤两手空空,也没有背挎包什么的,料想只是来捎个口信,那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果然,薛图贤是来通知更换见面地点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脚脖子崴了,不便出门, 请王老板移步过去登门看货。王逸森以前虽然收过贼赃,但都是稳坐钓鱼台待在店堂里等着人家上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差点儿犯愣。幸亏化装工人的张伯仁貌似闲逛样经过他俩身边,闻言迅速朝他递了个眼色,王逸森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去哪里”。薛图贤说: “不远,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钟就到。”

对于这种情况,侦查员早有预案。“照相师”裴云飞、“老工人”张伯仁已经在薛图贤跟前露过面,不便立刻跟进。限见着王逸森随老薛离开公园往南边走去,t金刚、老单、小陈等人随即分散尾随。

薛图贤把王逸森领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唤“样瑞驿馆”的旅社。这家旅社在沪上小有名气,主要原因在于其客房设置-幢三层楼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间客房,全店六十间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当时的消费水准,这种设置导致这家旅社开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客满的时候。解放前除了抗战胜利后大约半年多人住率超过一半,其余时间都在三四成之间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馆业的淡季,其人住率竟也不低于两成,不像有的旅馆,生意清淡时一连数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丧得恨不得跳黄浦江。

初解放时,整个上海的旅馆业都萧条了一阵,稍后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政治运动频繁,外埠来沪上旅游、采购及外调人员逐渐增多,尽管“祥瑞驿馆”套间的住宿费用相对较高,但其地理位置优越,服务水准、卫生环境、伙食供应也不错,人住旅客认为钱钞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还稍强。玉杯上家选择这家旅社, 估计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私密性较强,交易时可以免受打扰。

稍后调查得知,这个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头天中午人住的,登记时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楼区“国营扬子江南北土特产批发行”的介绍信。 人住后,他用柜上的电话约来薛图贤,再通过薛把王老板请过来看货。

王逸森随薛图贤来到旅社三楼东侧尽头朝北的那间客房,丁柏青热情接待,沏茶奉烟;薛图贤则在一旁削水果。外面,一干侦查员也陆续进了旅社。裴云飞和张伯仁因之前跟薛图贤照过面,只能一路远远尾随。先到的那几位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房门口,等待组长抵达后下达指令。

片刻,裴云飞和张伯仁上楼了,背后跟着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侦查员进门时已向老板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待裴云飞抵达,老板取出三楼客房的钥匙板,也没问是否需要配合开门,二话不说就跟着上楼来了。裴云飞事后检讨,以其“上海滩锁王”的水平,其实根本不必劳驾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行动” 根本没将胖子老板的举动在脑子里过一下,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钥匙板上拴着三楼二十间客房的钥匙,稍-晃动就哗哗作响。客房里,丁柏青刚接过王逸森递去的名片,尽管已经通过薛图贤了解过王老板的情况,但按照旧时礼仪,还是要装模作样认真看-下的。正看着,他忽然听见外面钥匙板的声响,脸上的肌肉瞬间拉紧,继而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把货拿出来请您二位过目”,话音未落,人已闪进卧室,反手把房门锁上。

王逸森意识到不对头,追到门前大叫“丁先生”。外面走廊里,裴云飞刚刚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钥匙板,听见屋里的王逸森声音有异,顿时一个激灵,迅速用钥匙打开房门。说时迟那时快, 房门开处,裴云飞、丁金刚双双冲进客房。

卧室房门紧闭,裴云飞上前大喊“开门”, 里面并无反应。情急之下以肩撞击,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开。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可是,卧室里已经不见丁柏青的踪影了!

原来,这厮是个职业盗贼,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经验也老到,估计以前进出警局次数不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空闲时没少做过“举-反三”类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见面,他的防范措施就非常到位。

人住“祥瑞驿馆”办理登记手续时,店方推荐的是朝南临马路的房间,光线、通风都好, 但他却说自己喜欢朝北的房间,店方自是依他。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便于在遇到危险时脱逃--朝北房间的窗下是个小院,平时堆放些杂物,少有人至。丁柏青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他可以从窗户逃离。小院后门外是一家糟坊堆放空缸空甏的场地,便于隐蔽,即便后面追赶的警察开枪射击,大概率也是打不着他的。

为了避免被打扰,他选的房间在三楼一侧走廊的尽头。安静是安静了,可他并不会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旦有事,从三楼往下跳,如何做到落地后毫发无伤呢?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也简单--在三楼人住后,他先到楼下的小院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摸清地形,又去外滩溜达,在黄浦江边一家专门出售渔具的商店买了卡钩和-卷手指粗细的麻绳。回到旅社,他用这两样东西制作了简易的“安全绳”,必要时,只需把窗户推开,把卡钩挂在屋子里面的窗台边缘,人就可以顺着绳子坠到楼下。

刚刚他听见楼道里响起钥匙板的哗啦声,立马警觉起来。旅馆的茶房先前已经打扫过客房了、这个时间段,店方不可能再过来收拾房间。 那来者是谁?不用猜,肯定是警察。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下意识做出反应--窜入卧室反锁房门,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绳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把卡钩挂在窗台上,趁着裴云飞、丁金刚连破两道门的空当,顺着绳索安然下到地面。待侦查员扑到窗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座小山似的缸甏堆后面了。

裴云飞、丁金刚恼恨得连连跺脚,却无可奈何。安全绳是靠卡钩挂在窗台上的,丁柏青下到楼底,手中的绳子一抖,卡钩脱离窗台,连同绳子一起落到地面-一这套动作,丁柏青不知练过多少遍了。如此一来,侦查员就无法顺着绳子下楼去追了。

年轻的裴云飞血气方刚,一看这个情形,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被张伯仁、丁金刚死死扯住。 \"103专班”侦查员纵然了得,毕竟不像“华东特案组”、“华东八室”那班警界超级精英,个个都是全能型选手,若是脑袋一热跟着跳下去,别说人逮不到,自己也得来个伤筋动骨。一干侦查员只得从楼梯下去,等他们绕到后院,丁柏青早已不见踪影了。

裴云飞命令丁金刚马上往“103专班”驻地打电话,向领导报告情况,请求协调全市各分局布控抓捕逃犯,自己则带着其余侦查员返回三楼,对客房进行搜查。使裴云飞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由于逃跑仓促,丁柏青没来得及带走他放在壁橱里的褐色小皮箱。皮箱上有两道锁,一明一暗,结构复杂,但对于“锁王”裴云飞来说, 再多几道锁也跟没上锁差不多。皮箱里有几件替换衣服,中间放着一个上等福建漆匣。打开漆匣,嵌于天鹅绒衬垫上的一对玉杯赫然入目。

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派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把雷理娟接来辨认。这是“103专班”成立后侦办的首起案件, 还是命案,专班正副领导卢禄定、水顺风非常重视,一起出面接待雷理娟。

尽管丁柏青逃脱,但如果能认定从其下榻的客房里起获的这对玉杯确系廉梦妍遇害现场被劫走的那一对,丁犯与“4·20”案的关联就坐实了,即便廉梦妍不是他杀的,他与凶手之间也必定有密切关系。换句话说,距离破案也就不远了。一旦该案破获,第六组将成为“103专班” 各组中侦破开张第一案的集体,这份荣誉,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遗憾的是,雷理娟的辨认结果却是否定的!

“南宋玉杯”的来路

当晚,\"103专班”第六组举行案情分析会, 专班副主任水顺风也到场了。众侦查员把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梳理了一番--

对案发现场周边居民以及死者廉梦妍生前供职的仁济医院同事的走访,未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廉梦妍属于内向型性格,不善与人交流,为人处世比较低调,生活中几无她那个年龄段的姑娘都有的闺蜜之类,跟邻里、同事的关系平淡如水,但也并非冷漠,邻里、同事遇到困难,诸如突患疾病或遭遇事故受伤,她总是在第一时间上门探望,捐钱赠物也很积极,虽然价值有限,但那份心意,人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故而在邻里、同事中的口碑还不错。这样一个年轻姑娘, 当然不可能得罪别人,更别说跟人结下梁子,甚至对其萌生杀机了。而其未婚夫雷道钧的嫌疑, 之前已被排除。

对于涉案赃物的布控,众侦查员也是白欢喜了一场。丁柏青来不及带走的那对玉杯,经其时开馆才四个月、隶属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上海博物馆文物专家鉴定,系清代乾隆年间的御制器具,部分流人民间,在解放后的上海古玩市场上的估价大约在一千万元。专家的这个鉴定结论与死者之母雷理娟否认该玉杯系其女儿生前所藏的说法-致、第六组侦查员认为可以排除t柏青与本案有涉的可能。

“4、20”案破获后大约一-周,被列人追逃名单的丁犯在浙江桐乡落网,经查,这对乾隆年间的御制玉杯系其从南京一户唐姓居民家中所窃。早年间唐家祖上有人在清廷宗人府当差,侍假星案国、费子第,连赏带偷的.所大内小物件比较多,传到这一代手里,就剩一对玉杯了。唐家此时已经没落,被称为六少爷的小儿子系照相馆摄影师,想将父母手里的玉杯变现,遂拍摄了照片,向外界探问行情。

六少爷不懂古玩,父母也不熟悉古玩行当, 说不出这对玉杯的年代,只知道是清廷大内之物。为了提高身价,他就凭空杜撰了所谓的“南宋玉杯”--除非遇到专家,谁也不好否定他的说法。大内用品不比民间,宗室子弟之间经常有博戏(赌博)、互赠之类的行为,有人从自己府上拿一对南宋玉杯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别说南宋的古董,再往前追溯,拿几块秦砖汉瓦出来也不稀奇,谁让人家是宗室呢?

六少爷关于“南宋玉杯”的说法就这样传播开去,被丁柏青听见了,这个在南京地面上小有名气的盗贼就起了贼心,夜访唐宅,把玉杯弄到手。窃得的玉杯自然不能在南京当地销赃,那就来上海吧,这里的有钱人比南京还多。至于照片,那是六少爷放在照相馆店堂柜台上当广告的,冲印了上百张,任谁都可以拿一张。丁犯就是下手前从柜台上拿的,托老交情薛图贤帮忙预先物色下家。

眼下,专案组面临着玉杯被雷理娟否定的窘境,前面获得的线索都被清零了,往下该如何进行调查呢?

侦查员丁金刚提出了一个疑问:“廉家那对被劫的玉杯,既然是廉梦妍的亡父留给女儿的陪嫁,按照咱们江南地区的规矩,不是应该先由其母雷理娟保管吗?待到廉梦妍出嫁再交给女儿--规矩大的人家,还会举行一个仪式。 她家怎么是由女儿自己保管呢?难道说··廉梦妍不是雷理娟亲生的?”

张伯仁摇头:“据我了解,她们应该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头天出现场时,出于职业习惯, 我善跟派出所户籍警老郑随口聊了聊。老郑是留用人员,对老街坊的情况都相当了解,他说雷理娟与廉梦妍的亡父是结发夫妻,廉梦妍确实是雷理娟生的。不但老郑,街坊邻居也是这么说的, 有些老住户当年是看着雷理娟嫁过来的,后来怀孕生产,临盆邢天还是他们帮忙把产妇送到医院去的。”

裴云飞想了想:“我听着怎么觉得这里有什么梗啊?这样吧,咱们干脆去找雷理娟详细了解一下。”

侦查员驾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雷理娟家中,雷理娟正在女儿灵前烧纸元宝,嘴里还念念有词。侦查员不便打扰,就站在客堂门口等着。可能是察觉到配合烧纸的小辈神情有异,雷理娟顺着小辈的目光看到了侦查员, 便把剩下的纸元宝交给小辈,在亲友的搀扶下眼泪滂沱地朝门口走来。她的脑子倒还清醒,估计侦查员再次登门应该与女儿被害有关,那就不方便在客堂里谈话了,便把侦查员请进了内堂。

问及那对“南宋玉杯”与陪嫁的关系,雷理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所谓陪嫁,就是个对外的说辞而已…”

廉梦妍于1946年参加中考,当时上海市的中考是可以报考外省指定中专类学校的,廉梦妍受护士出身的老妈雷理娟的影响,对护理专业情有独钟。于是,她的志愿就全部填报了沪上以及苏浙两省在长三角区域内的卫生学校。那个年月,能够考上中专乃是学生个人的一桩大事儿, 中考录取名单是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公布的。这年8月中旬,廉梦妍从报纸上看到自已被江苏省卫生学校录取,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拿着报纸跑到公立上海医院,向正在上班的妈妈报喜。

廉梦妍在镇江读书期间,只有寒暑假才回上海与母亲相聚。廉家的经济条件属于中等水平, 雷理娟每月给女儿寄零花钱,廉梦妍很节俭,每次放假回沪总要给母亲和亲戚、邻里们带一些镇江土特产作为礼品。这些礼品包装漂亮,但都不值什么钱,雷理娟尽管觉得有些浪费,毕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她也未加期止、谁如1947年7 月中旬廉梦妍放喾假回家时意带回一对玉杯、让雷理娟大吃一惊。

那对玉杯一看就不同凡响。雷理娟的娘家是开典当行的、虽然女性没有资格成为朝奉、她那位经营典当行的老爸也不会有意识地向女儿灌输这方面的知识,但她自幼耳濡目染、在饭桌上听祖父、父亲以及同桌用餐的典当行朝奉、店员谈论每天经手的生意,其中不乏顾客典当的古玩玉器,对于如何鉴别,也略知些许皮毛。这点儿皮毛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古玩玉器鉴识专家,但此刻用来识别女儿带回来的这对玉杯的品质已经足够。当下她就问女儿,这对杯子是从哪里来的?

廉梦妍不慌不忙说出了这对玉杯的来历

江苏卫校旁边就是镇江市最大的旧货市场, 因其地处四牌楼,当地人称之为“四牌楼旧货市场”。这家旧货市场出售的商品大大小小包罗万象,从整台旧机床、旧汽车到儿童玩具、针头线脑无所不包,品种之多只怕连工商局也说不清。 每逢星期天,卫校学生们都喜欢去市场里逛一圈,花点儿小钱买些小商品之类。廉梦妍也是如此。

这次放假前三周的星期日,卫校学生们都忙着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期末大考,又正逢梅雨时节,整天淅淅沥沥地飘着牛毛细雨,旧货市场的光顾者大为减少。廉梦妍为了买考试时使用的文具,同时也是借机散散步,让紧张的大脑稍稍放松一下,遂去市场转悠了一圈。其实她也没转多久,买了两件文具用品,刚要从后门出去,顺便在那家名气传遍卫校、老师学生人人点赞的馄饨店吃一碗碱水馄饨,目光忽然被一个正在设摊的小老头儿吸引。

小老头儿推着一辆载重量超群的自行车显然是自己组装的,车后架上驮着三口硕大的藤条箱。只见他把一块约两平方米大小的草绿色军用油布(一看便知是抗战胜利后美军处理的剩余军用物资)摊在地上,再从藤条箱里取出一件件商品胡乱摆上。这些商品是清一色的中小型瓷器,大抵可以归纳为文具、摆设、玩具、日用品等几大类,至于大类下面的品种,那就举不胜举了,堪称一个小型的瓷器百货展销会。当然了. 旧货市场卖的自然都是旧货,这些瓷器也不例外、而且根本就没打理过,每件都覆满了灰尘油污。

就是这么一摊子着上去脏份份的旧货,廉梦妍如获至宝、她自小就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这个习惯直到上卫校也依旧保持着,在她卫校宿舍的床头和书桌上,以摆放、悬挂、粘贴等方式陈设了诸多小物件,自我欣赏,乐此不疲。不难想象,此刻地见到小老头儿摆出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瓷器,肯定立马就走不动道儿了。

廉梦妍告诉母亲,她当时就被这些货品吸引住了,如果她有购买能力,而且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运回老家,她恨不得将小老头儿整个地摊上的货品都买下来,回去慢慢分类、擦拭,在家中的客堂、卧室、厨房等处摆上几件与环境相宜的小物件,其余的则腾出箱子、柜橱专门存放,定期轮换陈列,那绝对是一桩有趣的事!

可惜,这只是她的幻想。廉梦妍囊中羞涩, 知道以自己手头这点儿零花钱,只能选择众多货品中的一件。她反反复复挑选,甚至蹲得双腿都麻了,最后决定买这对杯子。小老头儿开价三块银洋,廉梦妍还价到两块,成交。她也曾问过小老头儿这对杯子是哪个年代的,小老头儿说,他就是一个买卖旧瓷器的贩子,平日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听是否有旧瓷器要出手,今天这些瓷器是从一个家门口挂着黑色门牌的老太婆那里收购的,至于啥年代不年代的,他完全不懂。

廉梦妍虽然有一个经营典当行的外祖父,母亲也略谙古玩,她自己却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之所以买下这对杯子,是因为她用小老头儿藤条箱里用来防震的破报纸擦拭时,注意到杯子表面的油污之下露出的一角洁白温润,这哪里是瓷器, 即便外行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美玉啊!不过, 作为一个经常光顾旧货摊的砍价小行家,她没有把这个想法透露出来。万一小老头儿坐地起价, 那不是弄巧成拙?不仅如此,她还装模作样跟小老头儿还价,竟然成功省下了一块银洋。其实就算小老头儿不肯降价,甚至再涨上一两块银洋, 她也是要买下来的。

回宿舍的路上,廉梦妍想起卫校里的一个传闻:一位人称“老夫子”的叶先生,抗战前夕在这家旧货市场只花了两块大洋就淘得了一串阴沉木佛珠,拿到南京请古玩店估价,说是唐代武则天使用过的宝物,价值连城--莫非我今天也撞到好运了?

廉梦妍是个心里藏得住秘密的姑娘,她把这对杯子拿回宿舍,直接就放进了上锁的藤条箱, 只当没有这番遭遇,照常复习迎考。大考成绩公布,她考得还不错,总分名列班级第二、年级第九。上午拿到成绩报告单,吃过卫校照例举办的全校大聚餐,她立刻奔火车站,买票返沪。

廉梦妍回家那天,母亲雷理娟在医院上日班,一直等到母亲下班,母女俩吃了晚饭,她方才从箱子里取出那对杯子给母亲看。见母亲一脸震惊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得意:“妈,您看这两个杯子漂亮吗?说是瓷杯,这质地简直就像是玉石雕出来的啊!”

雷理娟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杯子轮番拿起来凑到电灯下仔细查看,越发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 “什么‘像是’,这就是一对玉杯!看样子还有些来历,应该是哪个大官家里流落到民间的珍品!”

次日,雷理娟特地向医院请了假,陪同女儿去了老城隍庙的“涵渊斋”,请店家对玉杯进行鉴定。几个店员轮番看下来,竟下不了结论,就把老板董先生从内堂请了出来。董先生是名闻江南的鉴古专家,他戴着老花镜把杯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让人去里面取来两本线装古典,一边翻阅一边和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年老店员低声讨论,最后作出鉴定结论:这对玉杯应为同一块玉石雕刻而成,乃是南宋时期皇宫里的御用器具。至于目前的市价,那就不好说了……

廉梦妍已经听愣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用两块银元淘来的杯子竟然有这等来历。雷理娟的反应比女儿快,当下取回玉杯,说我们只是来请贵号掌个眼,并无出让的打算。反复道谢后,带着女儿匆匆离开。

回到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家中,雷理娟对女儿说:“梦妍,你这回是掘着了藏啊!这是菩萨保佑我们家呀!这对玉杯你自己好好珍藏着,以后出嫁时作为陪嫁带到夫家去,一代代传给子孙!”

了解到上述情况,侦查员返回老大沽路69 号“103专班”驻地,向专班两位领导卢禄定、 水顺风汇报。卢禄定问儿子:“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裴云飞说:“这对被劫的玉杯既然这么珍贵, 那看来案犯多半是冲着它们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杀人,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眼下还不好判断。我认为应该继续盯着玉杯调查,明天我们就去镇江出一趟差,争取先把玉杯的情况了解清楚,倒查卫校那边是否有人知晓此事。不知二位领导觉得这个工作思路是否正确?”

卢禄定与水顺风交换了意见,认为第六组的思路可行,当场让裴云飞写了出差报告,签批后又连夜去市局向值班财务领取差旅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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