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诀宗外。
此刻一个满头银发的白衣男子手中提着一壶桃花酿亦步亦趋地走向了七诀宗。
“这是谁啊……如今真当是谁都能进七诀宗了?”
守门弟子见此立即抬手抽剑,挡住了他的去路,“七诀宗重地,不可擅闯。”
“还请速速离去!”那弟子的声音声如洪钟。
那男子抬首,眸光飘渺地看了看那块七诀宗的牌匾,没有说话。
“还请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动粗了!”
自从空桉殿下和长澜上神的事迹流传之后,七诀宗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了天下第一大宗门。
众人见此也是唏嘘不已。虽然这男子面上有了皱纹,却也是挡不住的好看,只是这落魄的模样,哪里能进得了七诀宗呢?
“怎么回事?”余衡一身红衣落地,看着眼前嘈杂的一幕,本还蹙着眉头。直到看见面前华发如雪的人,他瞳孔骤然微缩,手中的折扇也瞬间落到了地上,“……师兄……”
看着楚昔凝的模样,余衡霎时红了眼,“你……怎么会这样?——你又是何故如此折磨自己!”
“什么……他竟然是曾经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长机尊者?”
“自从空桉殿下离去后,长机尊者便没了踪迹……却不想竟是痛到青丝变华发!”众人见此,都低下了头,内心一阵愧疚,他们方才如何笑得出来的,当真是该死!
守门的弟子见此,赶紧跪了下来,“对不起,尊者,是弟子有眼不识泰山了!”
“你不用当值了。”余衡话落就赶紧跟着楚昔凝进了七诀宗内。
楚昔凝一路走到无烬亭,石桌上还摆着十年前的棋局。他撑着栏杆坐下,倒了两杯桃花酿在石桌上,看着前方依旧雾霭深深的清皖峰,饮下了一杯又一杯的桃花酿。
他……还是没能护住她。
“师兄……你如此作践自己,小师妹倘若看了得多心疼?”
楚昔凝喝着,红了眼,一向风华润色的的柳眸中带着迷蒙的过往,“那日我与阿烬在此弈棋,我以为落子无悔,便可以做到。可惜……千年筹谋,依旧成空……”
看着曾经言笑晏晏,温润而泽的人变成如今这般,余衡心中沉痛,“昔凝……你该为自己活一回了,斯人已逝……”
“你不会明白的……”楚昔凝想起记忆中女子的一颦一笑,那是他相依为伴数千年的羁绊。
远去千年的记忆此刻破封而出。
于他而言,千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亦不短,只是恰好让他心中仅容下一个冷清又温柔的丫头。
那是他的妹妹,是他以天下为局,万万人为棋都要护下的人。
空元圣境,一体双生。一神慧掌天机,一清欲满博爱。他生来神慧,可察万物之轨迹,掌天下之微事。
他从空元中醒来时,周遭混沌,身体还未孕育完全,不可行动。每天只能看着自己身旁沉睡的一个小丫头。
她眉目清浅,容如玉色,一张沉睡的面庞没有表情,五官虽还未长开,但仍旧显出几分隐隐的清绝冷清。不似一般小孩的可爱姿容。
他能察觉到光阴一点点流逝,只偶尔会有人来察看他们的状况,为其输送神力,蕴养他们的身体。
在楚倾桉还未醒来前,或许真是神慧掌天机,他在初到人世,甚至还未真正入世时,便从来人的只言片语中懂得了什么。
平日里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每天看着自己妹妹一天天长大,清浅的眉目越发精致。小小的人儿也渐渐长开,到他肩处,再到他颈处……
有时候,还能看见面前冷清的小人儿嘴角微微勾起,他每每见到,眉眼中也不由带上几分笑意。
他便如此守着她,一次又一次观摩着她细微的成长,百年时光轻易而过。
后来,他终于等到她醒来,一向冷静的他从出生起便学会了抑制自己的情绪与欲望。可看着那双朦胧的双眸慢慢睁开时,他心中霎时间溢开了一抹惊喜,那种欣喜之情是如此的如此的溢于言表。
他觉得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收到的第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女孩纤细的手臂撑起身子,淡冷的柳眸便轻轻看着他,也不说话。一般人见了,便是如此一个小孩,也定然会有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但这是自己守了百年的妹妹啊,他轻轻挑起眉,眸中盛满了温润笑意,徐徐开口,“你真可爱,我是你的哥哥。”
大抵是血脉间真的有一份心有灵犀吧,她沉默了一会儿,面上漾出一抹生涩,淡淡开口,“……哥哥。”
那时听到这一声清浅的哥哥,他心中一下子便被温情填满,守了百年不曾言语的“睡美人”如今终于开口了,开口叫他哥哥。
空元中的混沌亦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开辟出高山流水,山川湖海。空族的人好像很敬重他们,为他们搭了一座竹楼,里面有四书五经,草药丹炉,奇门遁甲,琴棋书画……对他们可谓是有求必应,只是不能出去。而那片空间也始终不过他们两人居住罢了。
他确实是生来神慧,不论是炼丹之道,还是奇门遁甲,琴棋书画,仅仅是看书,便已深熟于心,境至大成。
只是修炼一事,他却丝毫不比她,她虽只有炼丹之道足堪比肩,但修炼天赋可谓前无古人。
那天,他教她布阵,她也很聪明,一点就通。倒是他自己布完后,灵力却是有些枯竭了,他不甚在意,只笑笑调侃两句,“以后看来得阿七保护哥哥了。”
她抬头看着他,手放在他的肩头输送玄力。虽眸光淡淡,但他能看见里面带着郑重,那冷清的眸也多了两分温和,“七祈,一祈便是哥哥喜乐一生。”
闻言,他眸光震了震,面上霎时带起阵阵笑意,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丫头从来不比他差,“好,阿七亦会喜乐一生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已。于他们而言,简单却又充实的日子如流水般,轻易间,千年便过去了。
那天,依旧是空族的七祈节,百年一次,隆重非常。那天,亦是他们离开空元的日子。
他挖去了自己一半神骨,往后每月都将受削骨之痛。以他的神骨为引,将她的半数神魂送离了这个世界。如若不然,明日,七祈节一过,他便再也无法将她的神魂和神骨剥离了。
她的神骨是天生的祭品啊,又怎能长在她身上?
后来入世,他占卦天运,承尽反噬。费尽心力才找到了五个合适的人选,让他们机缘巧合下全部拜入楚倾桉门下。
扭转运势,将六域之器尽数引给他们,甚至他将第一上神长澜晏清都算计在内了,却从不曾想——最后的最后,终究没能护她一世安好。
她不喜踩着尸骨走向盛世安平,却甘愿化作尘土铺就海晏河清。
是啊,她曾说过,“我的弟子,我在一日,护一日,仅此而已。”
冷清如她,骨中却深藏博爱,清欲却比任何人都要张狂,只要是她决定的事便无人能更改,亦无人能阻止。
如此的她又怎会乖乖缩在他的羽翼下,将自己的弟子作为牺牲品只为苟活呢?
他不在意别人,唯一个她罢了。只是,他伤了她在意的人,包括他自己。
千年筹谋,只为今朝,却终究皆成无用之功。
他还未求她原谅,便在无相峰那捧千悦花下看到了一封尘封的书信,“兄长之事,皆因我起,其责在兮之。”
“兄长天纵之才,可这天下一个兮之足矣。”
那日,深深的绝望与痛苦,让他一朝之间,三千青丝尽成雪,帷幄天下的执棋者终究自毁长城。
楚昔凝一语罢,余衡也红着眼抢过了楚昔凝手中的桃花酿,大口喝起来,酒香味浓郁得弥漫了整个无烬亭,他微微扯唇,“难怪阿烬也喜欢喝……这众生的安平啊,葬了太多人。”
余衡转眸看向楚昔凝痛苦的容色,却再也无从开解。
他们的存在只是成就盛世罢了,终究兄妹二人无一人可做到喜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