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羽没说话，咬着嘴唇，执拗的看着他。
宴如尘同样没有言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也就这么静静地回望他。
一片悠然云朵悄然飘来，轻轻遮蔽了炽热的阳光，为大地带来片刻宁静。但很快，云随风逝，太阳重又破云而出，万丈金光穿透云层，缓缓铺洒至辽阔平原。
远处，金光如涟漪般荡漾，渐渐逼近。关山羽目光一闪，心中涌起熟悉之感。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望水岭，逃出生天那日，经过的那片平原。
关山羽恍惚的望了望这片宽阔的大地，又望了望面前这个熟悉的人，鼻头蓦地一酸，声音有些涩滞问：“真的没别的话和我说了吗？”
宴如尘的表情微微一滞，过了许久，终于收敛了那副牵强的笑容。
他转过头，望着远处的一点，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声音也有些沙哑地问道：“你还讨厌我吗？”
“不讨厌！”
关山羽几乎是立刻回答，看到宴如尘有些空洞的眼神望过来，又连忙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不讨厌你！我只是…只是…”
宴如尘有些怀疑地开口：“只是什么？”
关山羽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咬了咬嘴唇，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
宴如尘连忙抬手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然后，关山羽懊恼地说道：“我只是以为，你之前是想利用我去祭灵。”
宴如尘手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关山羽激动地抓住他的肩头，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就是没有安全感，总是喜欢胡思乱想。你那些行为串联起来，我就认为你是这个意思！我原本很怕很怕你，因为在我的书里，我这个人物的结局是被你赶下山去客死他乡的。我怕这样死掉，所以一开始根本不敢靠近你。”
“但是后来经历了这些事情，我看你对我没什么恶意，我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可是我想和你当朋友，却又发现你陷害我，差点害死我，还利用我去抓长老。那我当然不信任你了，我当然以为你又在利用我了！你还说什么喜欢我，可我在书里给你的设定是后宫三千的种马，性取向根本就不是男人，我怎么可能相信啊！但我又打不过你，我觉得你想让我去祭灵，我就只能去祭灵了...”
说到最后，关山羽的眼眶已经泛红，嗓子也干哑得不行。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过头继续说道：“后来你又替我去死，我就更不明白了。我想我可能真的误会你了，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但你又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宴如尘静静地听完，看了看关山羽红肿的眼睛，缓缓垂下眼帘。关山羽紧盯着他，决心今天要问个水落石出：“我还听说，你在那个世界不停地自杀，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不想回来？”
宴如尘抬眼望向他，缓缓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对不起。”
说完，他站直了身子，再次郑重地说道：“对不起。”
“我在那个世界，确实自杀了几次，因为我觉得活着真的很没有意思。但后来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声音，有人告诉我，你想见我，想让我回来。他说完便消失了，我一开始并不相信，觉得你可能并不想见到我。”
“但后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那个声音。我想，万一你真的想见我，比如想捅我几刀的话，我也应该让你如愿。于是，我继续在那个世界按照剧情生活下去。”
“一年多后，我真的又见到了你。我也想了很多道歉的话，但真正见到你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不知道你见到我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说了。”
“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既然生命是你创造的，我应该听从你的安排。之前种种，你就当作是我的叛逆，若是还生气，你可以打我，杀我，我都不会还手的。”
关山羽深深的吸了口气，转过了身子，望着远远的那棵，立在平原中央的孤零零的树。
而这边，还站着两个孤零零的人。
两个同样敏感，脆弱，多疑，拧巴的人，明明想要伸出手靠近对方，但是想了想，还是打败不了内心里那个敏感自卑的自己，最终说出和做出伤害对方的话语。
关山羽呼出一口气，牵过宴如尘的手，缓缓向那棵树走去。
上次他来望水岭，因为失血过多，就是晕倒在这个地方，如今过去两年多，血迹早已被时间冲刷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关山羽伸手，慢慢抚摸上这棵大树，粗糙的树干上有脱落的树皮，轻轻一碰便掉了下来。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不怪你，也不讨厌你。”
宴如尘站在他身后，目光紧紧跟随他的动作，只听关山羽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宴如尘瞳孔微微放大，看着关山羽转过身来，继续说道：“我想得很清楚，你确实利用过我，想杀过我。但如果我像你一样，经历九辈子低落尘埃的生活，我未必会做的不比你心狠。到时候，路边的蚂蚁窝我都会用开水浇一遍。”
宴如尘闻言，微微侧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关山羽继续说道：“你上次和我说的话，我也想清楚了。如果你只是我书中的人物，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么我并不在乎你的想法。但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所以，你不必拘泥于书中的设定，也不必按照我的或任何人的期待去生活。你现在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宴如尘微微垂眸，似乎在沉思，片刻后才抬起头，问道：“任何事情吗？”
关山羽点点头：“任何事情。”
宴如尘默了默，黑眸与关山羽相对，片刻后才问道：“在确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之前，我也好奇，作为创造我的人，你是怎么看我的？”
关山羽稍稍愣神，神色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认真地说道：“对我而言，你是天赐的礼物。”
宴如尘的神色突然闪烁了一下，关山羽接着说道：“初见你时，我很怕你，不仅是对你，还有这个由我亲手构建的、却如同虚幻梦境的世界。这里对我来说，既陌生又失控，我没有半分归属感，我只想逃下山去，远远地远离你们，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安静地度过余生。”
“但自从和你认识之后，你带给我的陪伴、惊喜，甚至惊吓，都超出了我的想象。你就像是我素未谋面的同胞兄弟般，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我是个很平凡，很孤独的人，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现实世界里那个被车撞飞的我，或许到现在还没有人收尸也不一定。”
“我没想到会在这个世界经历如此多的事情，比我在原本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丰富多彩。如果你只是一串数据代码，那么我也不过是一堆无趣的细胞。但你的陪伴，让我的生命也有了意义。”
宴如尘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关山羽的脸，目光犹如实质，牢牢的追随着他的脸，闻言，轻轻的笑了一下。
他越过关山羽，走到那棵枯黄的老树旁，像关山羽一样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随后，他顺着树干慢慢盘腿坐下，表情中既有释然也有怅然，轻轻说：“之前你说你对男人没兴趣，其实我也是。”
“不仅是男人，我对女人，花草，动物，都没有兴趣。”
“我在这个世界上无数次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我见过许多人，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情，这种无趣又可笑的人生，我早就厌倦，和极其憎恨了。”
关山羽坐到他旁边，靠在树上，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宴如尘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虽然我知道一开始你也不太喜欢我，害怕我，想远离我。但对我来说，你的每一个反应都是真实而有趣的，不像那些固定轨道上的生活那样僵硬无趣。”
“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要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人生。但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我想着，或许有一天我能见到你。有了这个念头，我就有了力量，重复这样一遍又一遍的人生。”
因此，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他祈求了所有他知道的神明，最终让那位工程师在茫茫世界中，注意到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排不上号的世界。
关山羽轻轻垂下眼帘，有温热的液体滑过鼻尖。
宴如尘在他身旁，用好听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从未与人建立过长期且健康的关系。小时候我在青楼寄人篱下，后来流落街头，听到的最多的话便是骂我是杂种、扫把星。所以，初见你时，我把那份迫切想与你见面的心情误解为仇恨，对不起。”
“你和我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无时无刻想着他，想对他好，那么先前的我，一定是不喜欢的，但后来你又说，喜欢是拥抱亲近，那我似乎也是喜欢的。这份心情，我不懂，只知道通过折磨你，和折磨我自己，来理清心中这团乱麻，到底是何种情绪。”
“直到你在松陂县，当着我的面自尽，我才渐渐明白了一些。”
”我不恨你，只是我过的太痛苦，但我又不会直白的表达我的需求，只懂得如何把美好的东西撕碎，展示给你看。”
关山羽缓缓抬眼，转向身旁的少年。少年约莫十四岁，笑容纯真质朴，与关山羽红透了的眼眶不同。少年微微一笑，问：“山羽，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关山羽神色迷离了一瞬，低声重复：“什么样的生活...”
宴如尘靠在树干上，和关山羽挨得很近，几乎是靠在了一起，他轻声回答，声音与往常那般温和，道：“我知道你来这个世界的任务是围绕着我，但是，现在没有人能限制你，你也可以开始你的人生，不必再以我为中心，去做你想做的事，体验你想体验的生活。”
关山羽望着远方，树丛间正掠过一只飞鸟，朝着远方去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来时，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书里描绘的那几个地图。若不是你在我房里安装的那几根线，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竟如此广阔，有草原、大海、雪山。我以前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读书、考试、上班和加班上，没有出去旅过游，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我想下山去看看，想看看这个世界。在生命的尽头前，尽可能地用眼睛记录下所有美丽的地方。我想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不被任何人束缚，不用担心绩效考核，也不用担心领导的责骂，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到最后，关山羽的声音已沙哑不堪，视线模糊。他抬手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听见宴如尘轻声的，温柔的回了一句：“好。”
待他再睁开眼时，一阵风正从树林里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