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瞥开眼飞快地蹙了一下眉,纯妃一牵她的衣袖,压低嗓音道:“别愣着了,得赶紧去见驾。”
皇上身后仅有景明一人随侍,景内官手持拂尘,低眉顺眼,手捧一方扁扁的锦盒,看行进方向,当是从瀛洲堂而来。
纯妃领着众人盈盈下拜,皇上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目光在纯妃二人身上流连,“朕远远的听到笑声,可是得了什么趣儿?”
“回皇上,臣妾和姝儿来千鲤池散心,一时起兴,正在作联句游戏,皇上可有兴致参与。”纯妃指着过来的方向,远处箱笼上摆着的香炉里,香已燃尽。
皇上哑然:“无花无案,无铜钵,以半寸香为限?”
魏晋时联句游戏在士族间盛行,或咏风物,或抒玄理,需在钵声余音止歇前接续成诗,立成者得花,不成者罚酒三斗。《与吴质书》中‘行则连舆,止则接席……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描绘的正是这般情境。因此皇上才说‘无花无案,无铜钵。’
纯妃回道:“让皇上见笑了。昔年在闺中时,臣妾与林先生和姝儿常以此消遣,随口戏作,不过是取个意趣。”
纯妃没说的是,起初,孟姝对这些文人雅戏总是避之不及,怎么都不愿下场。直到去了一趟云归院,也不知母亲与她说了什么,加之林先生教学最是不拘身份,这才渐渐放开了心怀。
景明察言观色,趁着皇上与纯妃几人前往池畔时,已悄无声息的下去安排。
只片刻功夫,紫檀案几、铜钵,一篮子各色鲜花并酒水茶果,已全都备齐,安置妥当。
绿柳眼尖,注意到方才景明手中还捧着锦盒,眼下再见他回来时手中空无一物,她暗自舒了口气——过千鲤池再往前便是碧琅轩,若皇上在纯妃面前送姝儿礼物.....这般场面,总归不大好看。
‘纯妃娘娘不在意,梦竹那妮子保不齐又替娘娘不值呢’,绿柳素来最是替孟姝操心,想得便比冬瓜多些。
冬瓜此时舞动着两只小胖爪子,将带来的酥点重新摆好,听到孟姝要纸笔,又忙从箱笼里取文房四宝,动作干净爽利。
孟姝接过笔墨,放到纯妃面前的紫檀案几上,道:“娘娘近日常去宜春宫抄经,想来笔力越发精进,不如就由娘娘将方才的几句誊录下来。”
纯妃笑了笑,也不与她争辩,执笔写完,交予梦竹呈皇上御览。
皇上默读诗稿,见四联句动静相宜,对照贴切,尽显从容意。暗赞纯妃人虽端肃,写的诗文倒极灵动,不由看向她。
“纯妃起首句,现下已过两轮。朕既是来凑趣儿,也该备些彩头。以一斛螺子黛为注,若有迟疑或出韵者,也不罚酒,给朕绣一枚荷包,如何?”
纯妃轻笑:“臣妾不擅绣工,接下来可要打点起精神了。”
“无妨,”皇上目光转向孟姝,意味深长道:“纯妃若接不上,可让婕妤代劳。”
孟姝意兴阑珊,面上却一派欣喜:“娘娘诗文敏捷,曾得过林先生赞誉,我道皇上须当心才是。”
皇上抚掌,“‘上回既是婕妤接续,这一轮让纯妃先请。”
话音刚落,景明敲响铜钵,钵音惊起几只白鹭。
余音中,纯妃吟道:“浮光摇璧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写的是舟棹摇水,接续的是孟姝上一句的乌篷小舟。
钵声再起,皇上接道:“碎影入琼觞。”
孟姝会心一笑,指着绿柳道:“快取两朵花,皇上与娘娘这两句甚合。”
绿柳从篮中取了一朵白兰恭敬的送到御案,随后挑拣了一朵大大的牡丹放到纯妃身前的案几上。
恰有晚风起,孟姝接:“风来萍叶散。”得芍药一朵。
风拂浮萍,露凝荷蕊。纯妃接:“露重藕花香。”
轮到皇上时,他将意境一转,说了一句“停桡拾落羽。”
孟姝佯作才尽,待钵音止歇,起身福了福,告罪道:“皇上这句臣妾一时接续不上,甘愿认罚。我作输家,皇上的荷包儿臣妾来绣,求娘娘援臣妾。”
皇上含笑看她,笑而不语。
纯妃讶声道:“这样也行?”
皇上道:“就允她惫懒一回,纯妃可想好如何接续?”
纯妃最好诗文,闻言也未多想,轻瞄了皇上一眼,“这又何难,皇上停桡落羽,臣妾续......‘拂砚写沧浪。”
以羽为笔,又巧妙借用《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写水喻心,赢得满堂彩。
“好!”
纯妃这般豪兴,眉眼间尽是鲜活畅意,直令皇上频频侧目。
联过数回,结束时孟姝案前的花最少,纯妃得一斛螺子黛,即分孟姝半斛。
皇上见状,唇角轻扬,说道:“如此各得好处,朕今日来得正好。”
太后宫中正好来人传话,逢月末,皇上照例须与皇后一同陪太后用晚膳。
孟姝嘴角微翘,与纯妃一同恭送圣驾,直到玄色身影渐远,孟姝起身道:“娘娘去我那用晚膳?”
又凑近纯妃耳畔:“我让冬瓜备了两壶荔枝青,难得梅姑姑不在,正好小酌。”
纯妃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梦竹,吩咐道:“你先把赏赐带回澄观斋,蕊珠随我去碧琅轩。”
......
碧琅轩内,烛影摇红。
料想皇上今夜不会过来,二人连饮两杯,甚是尽兴。
只是纯妃酒量浅,很快便显醉态,与平日端方模样判若两人,拉着孟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从临安旧事说到京城王府,时而惦念着老祖母,时而忧心远在西南的大姐姐,最后又操心起余下几个妹妹的婚事。
末了,纯妃的嗓音渐低,抱着孟姝的胳膊,醉眼朦胧的喊“姝儿。”
一连唤了十数声。
“我在呢。”
孟姝静静听了半晌,轻声应着,转头吩咐冬瓜端来温热的蜜水给纯妃解酒。
纯妃外冷内热,心里住着许多放不下的人,这样的性子最忌郁结于心,须得时常疏导。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孟姝总寻个契机劝她小酌几杯。
将纯妃送回澄观斋时,梅姑姑倒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下次莫要贪杯。孟姝搬出云夫人,浅笑着解释:“夫人后日便要来行宫,娘娘心中欢喜,这才多饮了一些。”
回到碧琅轩,见景内官正在花厅候着。
“给娘娘请安。”景明躬身行礼,捧上一方扁盒,“皇上命奴婢送样东西来。”
绿柳心中好奇的紧,见孟姝颔首,上前仔细接过。
打开后,愕然道:“这...这不是娘娘去年除夕时送给皇上的荷包儿?”
在福宁殿寝宫挂了那么久,怎么又送回来了?
孟姝接过,指尖摩挲着荷包上绣的“长夜安稳”字样,眸光微动,“劳景内官转告皇上,就说臣妾甚安,多谢皇上记挂。”
绿柳正要相送,孟姝道:“夏儿,去多宝阁取只犀角杯。”又对景明温言道:“今日在千鲤池,多谢景内官周全。”
犀角杯是周柏上次送来的稀罕物,景明连道:“使不得,使不得,那是周大人送娘娘您的宝贝,奴婢怎可消受。”
说着话儿,躬身行了一礼便往外退。
夏儿捧着犀角杯,见主子示意,踩着小碎步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