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屋里，王道长怕陆子卿想不开，半夜偷跑出去找人，亲自守在房间睡小榻，而陆子卿穿着亵衣半躺在床头，两眼无神定格在虚空发呆。
王道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是滋味，坐起来叹声安慰。
“杀他的人，除了两个逃跑的小喽啰，师父已经替他报了仇，事已至此，无法再回天，悲伤过后还要往前看。”
陆子卿呆愣着没应声，想起出山洞时师伯讲的那番话，缘分天定，曾经也对别人说过同样的话。
人来了，人又走了，习惯过后的离别太可怕，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曾经那些相依相伴的日子都转成过眼云烟，徒留回忆在心头肆虐，那是孤独。
它仿若一张浸着黑的无形的大网，在这张网里，时间变得缓慢而漫长，思绪四处飘荡，往昔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回响，但身边却已空无一人，以前是师父，现在是爱人。
往后半个月，他每日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沿着瀑布往山下寻，夜里失眠，白天焦心，人熬瘦一大圈，憔悴的厉害。
又是一个清晨，山间冷雾蒙蒙，天空阴沉，飘起丝丝雪雨。
一个白色背影立在瀑布崖边一动不动，满头白发和衣袍在风里飞扬。
陆子卿攥着萧彦那把三棱匕首望向远山，嘶声哭喊，“擎君，萧擎君……”
支撑二十多日，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希望终于如山崩塌，他脱力地跪坐在地上，攥紧匕首捂在心口嚎啕大哭。
“我的心好痛啊，擎君……”
痛到心痛，这是第三次，每一次皆要人肝肠寸断，违背世俗的义无反顾，终究化成了空，独留深深的烙印在心上。
那烙印反复结痂撕裂，已然鲜血淋漓，陆子卿痛得身子在颤抖，双手捂住头仰天大喊，“啊——”
道观一个弟子站在不远处，要过去劝，王道长拉住他的胳膊，看向陆子卿，叹声说：
“这么久总算哭出来了，发泄之后就会好，先别过去，让他喊过那股劲儿。”
待陆子卿再有知觉已是两日后的晌午，他从床上撑坐起来，王道长刚好从门外进来，见着他时露了笑脸。
“终于醒了。”
陆子卿浑身酸痛，喉咙肿痛，眼睛亦是干涩发胀，他哑声问：“我怎么在这里？”
“两日前你在瀑布崖边晕过去，我背你回来的。”王道长走到床边，探手到他额头，“还好，没发烧，我去拿粥过来。”
陆子卿用完饭，收拾包袱在山门前与众人告别。
十一月的京城飘起小雪，远近房顶垫了薄雪。
魏国公府的小厮提着一小筐炭立在茶室门外敲门，吴管家开门时催促，“快拿进来添上。”
小厮进去，往火盆里添炭，萧琮穿着家居常服坐在落地窗的棋盘桌前，看着窗外的雪花发呆。
吴管家瞧见，过去低声问：“老爷是在想二公子？”
萧琮闻声收回思绪，目光转回来，轻叹一声，“都过去三个月有余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子卿的病好了没有。”
“此去齐州山高路远，往返都得两个多月。”吴管家说：“陆公子的病已然沉重，耽搁这会儿日子属正常，待二公子回来，老爷好好劝劝，切勿动粗，都是成家立室有身份的人，不可再如儿时那般随意训诫，二公子向来通情达理，应该能听进去。”
萧琮垮着脸看棋盘，说：“萧家祖辈传到我这代，算上旁系亲族，就单出他这么个特立独行的犟种，他是准备断了我这房的根儿，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哪家不是子孙满堂，人丁兴旺，就连萧铎都有一个儿子，不像我家这个活祖宗，你说一句，他能蹦哒十句气死你。”
他叹声，“他与郡主是赐婚，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好歹可以婚后慢慢培养，再怎么也能生个一男半女，哪知道他居然来真的，这个混账，我说以前怎么提到婚事总是推三阻四，万没料想会是因为……哎。”
“二公子是军中首将，整日混迹男人堆，加上军务繁忙，不像文臣，有多的时间与小姐们闲聚。”吴管家说：“长此以往，便无心男女之事，反而看男人倒赏心悦目，许是习惯使然，以后纠正过来就好了，不过……”
他思索着说：“斗胆在老爷面前多一句嘴，能让二公子都看得上眼的人，会是什么人？我们或许可以从那个人身上想办法，先让他主动断了念头，二公子肯定会死心，如此一来，老爷不必当那讨嫌人便能化解矛盾。”
萧琮侧眸看他一眼，思量少许，说：“有道理，彦儿性子倔强，一旦认定的事，不太会轻易更改，可并不代表另外一个人也如此，只是……那个人会是谁呢？军中能与彦儿能力匹配相当的年轻人唯有杨舟楠，日日形影不离，那个叫苏乘风的我倒是没怎么见，听说他的武功也属上乘。”
“杨副将虽然有能力，但二公子与他的相处方式看不出来有那方面的意思。”吴管家分析着，“至于那个苏乘风，我看与杨副将走的更近些才是，他们二人都不太像。”
萧琮疑惑，“那你说还有谁？”
“我觉得……”吴管家垂眸思索着，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张漂亮的脸，他下意识轻咳一声，更正道：“也不是我觉得，只是猜测啊，我看二公子对陆公子倒是颇为照顾，但凡涉及到陆公子的事，二公子必定亲力亲为，就连……”
他话没说完，萧琮就抬手阻止，站起身，拄拐在屋里踱步思量。
他想起陆子卿身陷囹圄那段时日，彦儿竟公然为他得罪皇上，日日去乾清宫寝殿外跪求请命，亲自去大牢里陪护，把自己折腾的病倒。
还有陆宅里的一切，不说还好，这一茬闹出来，倒是不得不让人怀疑。
彦儿对谁都冷淡，可那日在府上吃饭，却对子卿殷勤的反常，当时还以为二人算是生死之交，又因着萧陆两家的关系，故而更亲近些，现在看来怕是早已没那么简单。
可若真是子卿的话，倒还好办，知根知底，他性子温和，比彦儿容易沟通。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小厮禀报，“老爷，陆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萧琮暗自欣喜，急问：“真的回来了？快请进来。”
他跟过去时，外面进来一个穿黑斗篷的人，头隐在宽大的帽子底下，遮住半张脸，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是谁。
萧琮稍稍低头想看清楚，那个人把帽子往后面挪开些许，抬起头时，他吓一大跳，怔愣的看陆子卿颈间的白发，反应好几瞬才说：“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彦儿呢？”
陆子卿眼眶倏然泛红，毫无征兆跪在地上，萧琮意外的后退半步，又赶忙去拉他的胳膊。
“你这是做什么？是不是彦儿没照顾好你，等我见着他再说说，快起来。”
陆子卿眼里噙着泪，跪着不动，说：“这一路多亏擎君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才得以拜见仙师，治愈顽毒，然而，他……”
他哽咽几许，眼泪倏然淌下来，萧琮看那副模样有些惊愕，连忙蹲下来，问：“我的彦儿怎么了？”
“仙师在为我闭关排毒时，道观闯入一群江湖杀手，有人要买我的命。”陆子卿说：“擎君被他们打下悬崖，等……等我出来时已是七天之后，我在山里上下找了半个月，仍然没有找见，都是因为我，他才……是我对不起您。”
他泣不成声，忽然磕头下去，“这次回来，我任由您处置。”
“什么？”萧琮惊愕的瘫坐到地上，不敢置信，颤抖着问：“我的彦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