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三章 糜子仲失魂落魄,陶恭祖另用元龙
\"不应?\"陶谦轻笑一声,\"刘玄德是聪明人,他麾下那些谋臣也都是智者。老夫据徐州多年不兴征伐,若要动起刀兵,老夫不介意先平了广陵张超,给玄德公看看。\"
糜竺闻言如遭雷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这位老州牧以年老之身,在乱世中屹立不倒,果然不是仅靠仁德就能做到的。
雨声渐急,陶谦的声音混在雨里,显得格外飘忽:\"子仲不必惊慌。老夫信刘玄德为人,这三条他必会应允。只是...\"他忽然凑近,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烦请转告玄德,就说陶谦老了,但还没糊涂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糜竺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在这乱世之中,能坐镇一方的人物,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仁义是面具,也是武器,但绝不是全部。
当他再抬头时,陶谦已恢复了那副病弱老者的模样,正颤巍巍地伸手去够案上的茶盏。陈登连忙上前搀扶,老刺史咳嗽着说:\"元龙啊,去把窗关上吧,这雨...下得人心烦。\"
糜竺望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方才那锋芒毕露的陶谦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但案几上那片墨渍犹在,像一只窥视的眼睛,提醒着他今日所见非虚。
糜竺正欲开口,忽觉喉头一紧。他拱手道:\"竺一定替陶公将话传——\"
话音未落,陶谦枯瘦的手指已轻轻叩在案几上。老州牧眼中精光乍现,如古井突现漩涡,惊得糜竺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子仲远归未歇。\"陶谦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朗,每个字都像打磨过的玉石般圆润锋利,\"此行便不要你去了。\"
堂外雨势骤急,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陶谦半边脸庞。那皱纹密布的面容在电光中竟显出几分凌厉,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宛如两盏幽深的鬼灯。
陈登手中的茶盏\"咔\"地轻响,几滴茶水溅在案几上。他看见陶谦转向自己时,老人家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了紫檀木的纹理。
\"元龙声名不下子仲。\"陶谦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刘玄德必久闻君名。此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枝般的手指却死死指向陈登,\"便要元龙替老夫走一趟!\"
糜竺的衣袖无风自动——是他藏在袖中的手在发抖。他忽然意识到,陶谦方才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那些看似老糊涂的疑虑,全是在试探自己。案几上那片沾水的落叶此刻已变成暗红色,像极了干涸的血渍。
陈登亦冷汗频频,只顾深深拜下:“登…谨遵陶公之命。”
\"好,好。\"陶谦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虚弱,他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元龙明日就动身吧。子仲...\"他突然抓住糜竺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且留在郯城,常来陪老夫说说话。\"
……
糜竺回到府中时,檐角的铜铃在雨中叮当作响。他恍若未闻,官靴踏过三重门廊,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侍从要替他更衣,却被他挥手屏退。
正厅里未点灯烛,糜竺径直跌坐在主位之上。紫檀木扶手冰凉刺骨,他却像被钉住般一动不动。雨丝从敞开的门扉斜扫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袍角,深色的水渍沿着织锦纹路缓缓晕开。
\"兄长?\"
糜芳提着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素来仪容整肃的兄长发冠歪斜,几缕湿发黏在额前,案几上的茶汤早已冷透。灯影晃动间,糜竺眼中似有幽光闪烁,竟像是白日里见了鬼似的。
\"陶公留你说什么了?\"糜芳将灯搁在鎏金凭几旁,俯身去探兄长的手,触之如握寒冰,\"可是刘玄德那边……\"
糜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盯着案几上摇曳的灯影,恍惚又看见陶谦掐进紫檀木的指甲。那截枯枝般的手指,竟能生生抠出五道凹痕。
\"兄长!\"糜芳提高声调,伸手去扶他肩膀。灯被衣袖带倒,滚落在地时照亮了糜竺煞白的脸——素来从容的糜家家主,此刻下唇竟咬出了血痕。
灯油泼洒在地砖上,映出扭曲的倒影。糜竺终于转动眼珠,目光却越过弟弟肩头,落在厅外被雨水洗刷的影壁上。那里新绘的麒麟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朱砂点睛处泛着诡异的红光。
\"陶恭祖...\"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他要陈元龙去临淄。\"
糜芳正要追问,却见兄长突然抓住他的前襟。糜竺的手指关节发白,力道大得几乎要扯破锦缎:\"这几日紧闭府门……凡有的拜帖,一律说我在清点粮秣……\"
糜竺缓缓滑坐在地上,锦袍下摆浸在未干的雨水中也浑然不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砖缝隙,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青灰色的泥垢。
\"陶恭祖...好一个陶恭祖...\"他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喃喃自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竟当他真是垂垂老矣……\"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额前那缕湿发垂下来,在鼻梁上投下蛛丝般的阴影。糜芳看见兄长的瞳孔剧烈收缩着,仿佛还映着州牧府里那截掐进紫檀木的枯指。
糜竺自觉久经商旅,天下四处往来奔波,见的世面也算不少。然而今日他才明白,自己这些个小聪明,什么都不是。连陶恭祖这个老家伙都有如此思虑,那刘玄德麾下那些谋臣……糜竺不敢去想。
他忽然记起少年时随商队穿越河西走廊,曾遇一位西域术士。那人说中土人物,表面越是温和,内里越是深不可测。当时他只当是胡人妄语,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兄长,到底发生何事?\"糜芳急切地问道,\"陶公可是要对我们糜家不利?\"
糜竺摇摇头,声音低沉:\"不,正相反...他是在警告我,也是在保护徐州。\"他苦笑着看向弟弟,\"我们都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那个病弱的老者,才是真正掌控徐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