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微光越来越亮,在被汹涌的水流挟裹着冲出瀑布的那一刻,吴斜看到水雾在上方折射着阳光,化作七彩霓虹。
胳膊上金红色的绳索,不粗,却牢牢的将他吊在瀑布的中间,不必担忧被冲落,也感受着水流送他的连环巴掌。
在水流连续的冲击下,吴斜眼都睁不开。
但他还是有一种很轻松很幸福的感觉,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这就是活着的感觉,他真的活着出来的……
这打在身上的水都是暖的,一点儿都不像地底的那般寒凉,青铜神树下方的水潭冷的咬人。
等有信号了,他就给二叔的打电话,让二叔给素素小姐打钱,这真是救了他一命又一命,素素小姐明码标价说到做到,他吴小三爷也绝不赖账。
大不了回去多拜拜他二叔这个财神爷,作为吴家第三代的独苗,他的小命还是有着不轻的分量的。
或许,他也该再研究研究他三叔小金库的机关,多掏两件宝贝换钱,给他三叔发个寻人启事?
咦~!话说,他能不能找素素小姐占卜一下他三叔在哪?或者找素素小姐介绍一个真才实学能掐会算的……
等等,他的手机……好像没了……
被素素小姐拎到岸上的吴斜,白着一张脸摸自己的裤兜、袄兜、暗兜、背篼……
完了……真没了……
“素素……小姐……”
吴斜期期艾艾的看向捡木头生火的蓝衣姑娘,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仿佛从未遇到过什么惊险。
“您有带手机吗?这里有信号吗?”
噗~!
一缕黑烟生起,火焰点燃,河边的木头稍稍有些湿润,燃烧的时候烟雾呛鼻。
“咳!咳!咳——!!!”
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烟气的吴斜连连咳嗽,咳得嗓子刺痛,咳得嘴里泛起铁腥气。
宫素素看着泄了劲爬都爬不起来的吴小废物:“不急,到了镇上你再打电话找人接你。”
“报……报酬……”
“你会赖掉吗?”
吴斜连连摇头,他怎么敢的。
他就是觉得公共电话有些事不好说,以及想顺便要素素小姐一个电话号码而已。
但看他提了个话茬,素素小姐也没这个意思,吴斜这次也就不敢再惦记了。
等以后他们更熟悉了些,他再试试。
“咳咳,还打上次那个账户吗?”
“嗯。”
宫素素点点头,将搪瓷缸子里加热后的水化进一枚安神的药丸,倒给吴斜。
“趁热喝了睡一觉,我们晚上赶路。”
吴斜举着自己的搪瓷杯子接过素素小姐倒出来的药汤,他抿抿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有点苦。
话说,既然有药丸,为什么他不能选择合水吞服,而是一定要化开喝药呢?
以及,为什么他们要晚上赶路?
但抬头看一眼面色冷漠的素素小姐,吴斜很识相的听从安排。
或许是化开后吸收更快,药效更好吧?总不至于是他哪里又碍了素素小姐的眼,让她刻意捉弄报复。
至于为什么晚上赶路,等晚上应该就知道了。
药效上来的很快,吴斜喝完药,吃了点饼干糊糊后就眼睛眯的睁不开了。
宫素素抬头瞅了瞅太阳,给吴斜指了个位置让他睡觉。
躺在那儿,保证吴斜在太阳落山前,能够晒到最久的太阳。
迷迷瞪瞪困到不行的吴斜,也没脑子去思考原因,他晃悠到素素小姐指定的位置上,躺下秒睡。
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暖呼呼的太阳照在身上可真舒服啊,他骨子里沾染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宫素素往火堆里扔了一枚小药丸子,随着烟气的弥漫,周围的蛇鼠虫蚁在翻身挪动,离开这片气味讨厌的区域。
……
夜色下的森林,诡谲可怖,却是虫类的合唱舞台。
吴斜一睁眼,就看到明月高悬,淡淡的银辉笼罩世界。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不是……他睡了这么久的吗……?
远处的火堆传来木材燃烧的噼啪声,跃动的火焰在吴斜的身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吴斜看着火堆边的蓝衣身影,心生感动,素素小姐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啊~!她都不催他赶路,而是守着他让他尽情休息。
“醒了,就过来垫垫肚子,我们要上路了。”
“哦哦,就来。”
吴斜去河里捞了把水摸脸,好好的睡了一觉又晒了许久的太阳,身上那种又冷又沉的感觉已经散去大半,他觉得自己现在十分精神。
“嗯?”
吴斜嚼了嚼,椒盐味压缩饼干糊里多了些q弹软滑的薄片,吸饱了汤汁吃起来鲜鲜的。
“这里面加了蘑菇?”
“嗯。”
宫素素满不在意的点点头,山林里的野菜菌子有很多,她下午还烤了两只小雀吃。
吴斜捞了捞碗底,还舀出一些撕碎的绿色野菜。
“素素小姐,你人真好。之前是我误会你了。”
吴斜看着碗里的加餐,一脸感动,颇有热泪盈眶之态。
看的宫素素有点懵,九门推出来的这个破局人,这么好收买的吗?虽然她知道他被故意养的单纯,但这也太……
不过,也确实该是这样。
宫素素仔细的擦拭自己的弯刀。
在黑暗里呆久了的人,有时候会把还未涂抹的白纸错当成黑暗里的光。
光可以照破黑暗,照亮道路。
但白纸不是光,只要失去了刻意的保护,白纸就会被飞快的染上颜色。
……
吴斜跟在素素小姐的身后,小步小步的走着,手电筒在四周的树上照来照去,脑袋也随着手电筒不停的转向。
吴斜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焦躁,倒不是他多么胆小害怕,而是这段路他们已经走了好多遍了。
有素素小姐在,吴斜自然是有底气的,这可是能和海底墓里旱魃打成平手的大佬。
但,周围的树越来越奇怪了。
随着他们一圈圈的打转,这些树也开始变化,一棵棵树像一棵棵倒栽在地里的脖子被拉长的人。
那一根根分叉的枝杈就是他们拉长扭曲的四肢二十指。
吴斜搓搓眼睛,他看见贴着地面起了一层薄雾,雾蔓延的很快,但爬小腿高就不爬了,雾气灰蒙蒙的让人看不见脚,雾气里时不时传出几声变调的哭嚎。
“素素小姐……我们……”
吴斜想问问素素小姐他们还要在这诡异诡异林子转上几圈,却见素素小姐转过头,对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们快要看到了……”
看到……要看到什么……
吴斜瞳孔微微颤动……素素小姐想要让他看到什么……
耳边响起怯怯窃窃的低语,像不知语者发出的那种无意义的音节,也像哀痛者不成调的呻吟。
雾气泛起了波澜,窸窸窣窣的像是有小兽在贴着地面爬行。
吴斜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脚上踩过,还有什么咬住他的裤脚,顽皮又好奇。
周围的树木愈发的似人了,它们好像活了过来,动又未动的感觉,像是被水波扭曲的水草,给人一种错乱感。
吴斜抬头,原本的明月已经不见,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些不知何时长到他头顶的黑色草木,错乱的树枝像一只只交错的手臂,掩盖了他的可沐浴的光明。
尖尖的树梢,似人的手臂长出恶魔的尖爪。
他低下头,平视,那些树木又在那里,看起来比他高不了多少,不像是能遮住他天空的模样。
压抑、诡谲、阴森,相比较那些有实体的墓中异类,周围的一切都很符合他对中式恐怖的刻板印象。
雾蒙蒙的黑暗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出现一抹红。
心底毛毛的恐慌,让他紧跟着前方的蓝色身影。
但雾气越来越大了,那抹蓝色染上了暗沉,被水汽晕染像是要在雾中融解……
素素小姐走进了前方的雾墙里。
吴斜的心脏在剧烈的鼓动,肺部也开始全力的工作。
他的前方是一面高高的雾墙,他的脚下和身后,是没到小腿的浓雾。
无形的分界线出现在吴斜的面前。
素素小姐的身影快要看不不见了……
吴斜按按心口暗袋里的符箓,一头扎进前方的雾墙之中,跟不紧素素小姐,鬼知道他会遇见什么东西……
呸呸呸~!半夜不说鬼,有怪莫怪,无心打扰。
越往深处走,遮眼的雾越浓,让一切看起来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素素小姐的蓝衣也褪去了色彩。
茫茫的大雾中,吴斜觉得自己变得渺小,周围的一切都是未知又充满压迫感的。
与视线相反的是,吴斜在雾中听到清晰的啼哭还有清脆的笑声,稚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从前方传来。
吴斜重新看到了素素小姐的蓝衣,她站在一棵高大的树前。
暗红色的树木长得怪异,它有着裸露在地面的粗壮的根,但它的树身扭曲纤细,怪树顶着一个怪异的巨大树冠,每一个分叉都像是一个长在树上的人。
‘人’的四肢向天空高高举起,它们你串着我,我串着你,掠夺着养分肆意生长。
吴斜一脚踩进宣软的土地上,如同踩进了什么潮湿又软烂黏腻的沼泽中。
他拔出脚,带出一截坚硬的东西挂上了他的裤子,随着抬脚打在他的鞋面上。
吴斜隔着手套取下裤子上的挂件,那是一截被野草团在一起的缺少指骨的白骨手臂,小小的骨头是属于婴孩的。
吴斜放轻了手上的力度,更不敢抖动,他怕自己稍稍一抖,这由野草拢在一起的臂骨与掌骨就彻底散做一地零碎。
吴斜缓缓的蹲下,将手中的婴孩臂骨放到地上,离得近了,他看到软烂的地上有许多半掩的白骨,一个个的小巧玲珑,都是属于婴孩的大小。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什么样的殉葬要全部选择婴孩……
一只白色的颅骨平嵌在他的右前方,空洞洞的眼眶格外圆润,活着时一定是个大眼睛的小孩。
满地幼婴骨,刚从秦岭地宫的死人坑里闯过的吴斜突然感到无处下脚。
他蹲在地上抬头去看前方的素素小姐,蓝衣的姑娘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不曾回头,仿佛在和什么对峙。
吴斜双手合十拜了拜,挑着看不见头骨的地面,七扭八拐的走向素素小姐。
……
树下并不是空无一物,稀薄的雾气里有着一个红衣小姑娘,她头发枯黄手臂细弱,身上有着青青紫紫的瘀斑。
芦柴棒一样的小姑娘的臂弯中,抱着一个肤色青白的婴儿。
她们一起蜷缩在树根处的角落里,婴儿闭着眼睛发出细弱的啼哭,小姑娘怯怯的看着大雾里突然出现的人,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婴孩,用本就破烂单薄的衣服盖住婴孩。
对上那双恐惧慌乱的眼睛,吴斜心头一酸,哀怜之心顿生。
“你们也是误入此地的吗?夜里太冷了,你的衣服御不了寒,会生病的。我们不是坏人,我把衣服扔给你,你们穿上好不好?”
吴斜一边说着一边脱自己的外套。
“免了。”
宫素素终于肯分吴斜一点注意力,那件装了符箓,又沾了麒麟血的外套,扔过去,哪里是给小可怜御寒,根本就是给这俩小鬼上刑。
“素素小姐……?”
吴斜正在从背包与自己中间扯衣服的手顿时一停,他疑惑的看向宫素素,这两个小可怜是有什么他没看出来的问题吗?
经过几次毒打之后,吴斜学了个乖,遇见素素小姐不允许的事,先怀疑对面,别急着指责素素小姐见死不救心肠冷硬,会被打脸的。
“她们可是此地的主人,哪里需要你喧宾夺主。”
宫素素瞟了一眼地下的血肉泥膏:“收起这副姿态吧,可怜的是她们,可不是你们。”
“嘻嘻~!”
被人当面拆穿,小女娃也不再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她站起来,露出脖颈上腐烂的皮肉,尖尖的指甲点着怀里的女婴。
“哭吧~!哭吧~!踩了我们的血肉,折磨我们的灵魂,那就要承担我们的复仇~!”
“女娃娃的苦泪,也是从血肉里流淌出来的。”
“足下碾着我们的血肉泥膏站在太阳下,凭什么不让我们见一点儿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