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谢府女眷都收到了七皇子的帖子。
得知七皇子点名了要阮凝玉进宫,何洛梅气得差点砸了妆奁。
上回慕容深来谢府,她就知道了这少年对阮凝玉暗含情意!
但奈何慕容深现在的母妃是万贵妃,万贵妃在宫中的权势可谓如日中天,圣宠不衰。
何洛梅气归气,却不能驳了慕容深的面子。
于是慕容深的帖子,便送到了谢家各女眷屋里头。
何洛梅叫住苏嬷嬷:“墨儿,就不必让她去了。”
苏嬷嬷不敢吭声,夫人的意思是要对二姑娘禁足了。
即便谢易墨撒谎的事没有传到宫里去,但这对于夫人来说,还是奇耻大辱。
夫人精心栽培多年,换来的却是小姐这般辜负,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还记得前日,夫人是怎么体罚小姐的。
当时,夫人示意身旁的嬷嬷,那嬷嬷心领神会,立刻走上前,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支戒尺,其上泛着冷硬的光。
可无论夫人如何体罚,而二姑娘还是不吭一声,倔强地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
戒尺打在肉上,发出闷响。
但凡她肯落一滴泪、说一句软话,自己又怎会气得指尖发颤?可偏偏这丫头连眉都不皱一下,指节捏得泛白也不肯服软,咬碎银牙也不肯讨饶!
那股子执拗的劲儿,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何洛梅当时又气又急,下手愈发狠厉。
打得最后谢易墨的后背都沾上了血,何洛梅别过脸去,丢开了戒尺。
“罚你在此跪上三个时辰,好好反省。”
她顿了一下。
“若再犯,绝不轻饶。”
她庆幸的是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的话,她的脸都丢尽了!
何洛梅转身便走。
她并没有真的想让墨儿罚跪三个时辰,那可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的女儿,她怎么会不疼?
可没想到,苏嬷嬷给她传来了消息。
“二小姐…二小姐硬是跪满了三个时辰,是雀儿她们扶着小姐回去的,小姐膝头的裙裾都浸了血。”
谁也没有想到二小姐竟会这么的倔,这种事只要寻个由头不跪,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怎么可能真的舍得罚二小姐呢?
夫人这次,着实是过分了。
苏嬷嬷低下头。
何洛梅原本在库房算账,闻言顿时摔了手中的算盘,面色铁青。
苏嬷嬷想,这下夫人总该心疼了吧。
可没想到,这不仅没能让夫人消气,反而大发雷霆了起来:“我不过是好言好语地训斥了她几句,她倒好,便这样摆脸色,倔给谁看!莫不是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她这样的性子,以后嫁到了夫家,那还得了?!”
何洛梅越想越恼,只觉得这女儿愈发难以掌控,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日后若是依旧这般……何洛梅便开始担心,将来哪个女婿受得了她这样子?
她若是这样嫁过去,迟早落得个夫妻不和的下场,又怎能指望婚姻美满,得享一世安宁?
她转过头,一脸怒容,“这件事,不许让三爷知晓,不过是点皮外伤,也好让她记记教训!”
她就要看看,墨儿在她这个亲娘面前拗到几时!
何洛梅目光渐冷:纵是掌心捧着的明珠,也容不得这般逆着亲娘的心意胡来。
……
户部衙署附近的醉仙楼。
雅间氛围融洽,屏风上雕刻着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会跃然而出,墙上则挂着幅价值不菲的山水墨画。
相谈完过后,谢凌双手举杯,举至齐眉处,“学生敬恩师一杯,愿恩师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许伯威言笑晏晏,与他一起干了。
许清瑶则坐在桌子的中间,手里握着金酒壶,眉眼弯弯,为师生二人添酒。
许伯威放下酒杯,语气颇沉重:“凌儿,此番你前往江南改革国策,担子可不轻啊。”
谢凌颔首,“恩师所言极是,学生也深知其中艰难,还要多谢恩师今日的指点。”
许伯威摆摆手。
“不说这些,我也是为朝廷效力。如今你双目已复明,今儿高兴,咱们继续吃酒!干了!”
酒过三巡,许伯威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走路都在摇晃,仆人扶着他要将他先送回府上时,许伯威威严地嘱咐闺女。
“瑶儿,你送谢大人出去。”
许清瑶声音温婉,“是。”
于是,她一路顶着其他人艳羡的目光,将谢大人送下楼。
望江楼遇到了几个宦官小姐,她们都是倾心谢凌的,如今见到她与男人一同随行,一时间,楼里都充满了醋香。
谁不认识她?
真真是让人想不通,许清瑶那档子鸠占鹊巢、身为外室女儿的丑事都被抖落出来了,原以为她这下彻底没脸见人。
可谁能想到,谢大人如今还愿意跟她并肩而立,与她说话,好似那些流言蜚语从未存在过。
谢大人何等身份?竟会对这样一个身世存疑的女子另眼相看!
一想到这,她们便觉得许清瑶这是踩了什么天大的狗屎运,轻易便得到了谢大人的青睐,一时都气得直咬帕子。
许清瑶自然也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但她只是笑而不语。
她将谢公子送到了醉仙楼门口。
待见到谢凌转身要上马车后,许清瑶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下去。
那些女人只知道她表面风光,可她不过是仗着是父亲的女儿,沾了父亲的光,才有诸多与谢公子相处的时机。
今日她故意从自家马车上跌下去,摔破了膝盖,原本想着谢公子会起怜惜之情,过来扶一扶她。
可没想到谢公子只是微微蹙眉,让侍从忙去附近的医馆叫来一位女郎中,让女郎中在马车上帮自己查看伤势。
一想到谢公子当时清冷如雪的脸色,那种来自前世熟悉的受挫感又扑面而来,已经纠缠了她两世!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屡屡碰壁!
此时,前方那道修长端正的身影突然便停了下来,站在路边,衣摆依旧纤尘不染。
谢凌回过头。
露出了那张日月悠长,祸了她一世还不够的倾世容颜。
许清瑶下意识捏紧手,心里暗喜,她就知道,谢公子还是关心她的。
谢凌道:“许姑娘毕竟是女儿身,往后切莫独自往衙署来了。谢某身为男子,常与许姑娘往来,怕无端给姑娘招来流言蜚语,损毁了姑娘的清誉与风评。”
“以及静慈寺,寺中往来人多繁杂,又是佛门清净之地,姑娘上回孤身前往谢某的寮房,总归不妥。”
“若恩师往后再有什么事,便让家仆寄一封信到谢府即可。许姑娘千金之躯,不应为这些琐事奔波劳神,不必劳烦许姑娘亲自跑腿了。”
许清瑶僵硬了脸蛋,停下了脚步。
他的言语直白,锐利,并不给她留几分脸面。
然而谢凌的神色,就仿佛在阐述今日的天气一般稀松平常。
许清瑶攥紧了拳。
又是这样。
这般冷漠,这般疏离,他又跟前世一样,再一次地拒绝她。
许清瑶抬起眼,不甘心地问:“谢公子之所以疏远瑶儿,是因为那些瑶儿是外室所生的传闻吗?”
明明,他们前面相处得那般融洽!她看得出来,他并不反感她。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他有可能会这样做的原因了!
她是绝不会放弃的!
谢凌身形顿住,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许姑娘言重了。”
“此事与姑娘身世无关,只是男女有别,谢某行事,向来遵循礼数,不想因自己之举,给姑娘招来无端是非。”
她就知道,他不是这般肤浅的人,怎会因自己外室所生的身世,便在心中生出嫌隙。在她眼中,谢凌磊落光明,这般狭隘之事,与他的为人相悖,他决然做不出来。
许清瑶眼眸微闪,又上前一步。
“谢公子,这世间男女,并非都如你我这般恪守礼数。旁人如何看,瑶儿并不在乎,我只在乎谢公子对瑶儿的看法。”
说到此处,似一层朦胧的面纱,止住了。
她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许清瑶的脸颊恰似天边被夕阳晕染的绯云,又透着一抹倔强的艳丽。
她已经豁出去了勇气,她这般优秀,她不相信有男人不会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谢凌微微侧身,好似刻意与她拉开更远的距离,“许姑娘,你我身份有别,处境亦不同。在这尘世中,我身为男子,行事需顾全诸多方面,一言一行皆关乎家族声誉与自身前程。”
许清瑶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男人那冷漠又疏离的话语在不断回响。
许清瑶眼眶迅速泛起酸涩,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谢凌此时带给她的,还有前世累加起来的伤痛。
她那句含蓄的话,谢公子那般聪明过人,又怎会听不出来?
聪明人之间,偏爱说聪明话。
话里有话,弦外藏音。
谢凌那几句,也相当于他拒绝了她的表白,她的示爱……
字字如刀,干脆又利落。
两世,他羞辱了她两回。他怎么能羞辱她?!他怎么敢!
而这一世,他连句委婉的假话都不肯施舍。
那么,他的温柔又要给谁?
此时此刻,一刻钟前,跑去胡饼铺子的福财回来了。
原来她傍晚摔了之后,谢凌便顺便嘱咐福财,等要回府了再带份胡饼,以免胡饼带回谢府后早就凉了。
谢公子这时接过福财递过来的油纸包,他的动作细心,又郑重,仿佛不是回府给自家的表妹带去零嘴,而是在接过一份关乎国家命运的重要公文。
远处灯笼高悬,暖黄的光晕悠悠洒下,恰好落在他脸上。那原本偏锋利的眉眼,瞬间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位初入户部,令一众官员闻风丧胆的谢大人,而是一位很平易近人的兄长,周身散发着温和的气息。
谢凌提着油纸包,侧过身,便对着她礼节性地微笑,君子如玉,君子坦荡荡,而后转头便上了他那辆金制雕刻的马车,离去。
许清瑶无声地攥紧拳头。
她承认,她很嫉妒。
他能残暴无情地对她这个结发之妻鞭尸。
可此刻,他却站在这烟火缭绕的市井街巷,接过书童递来的油纸包,而里面不过是几块普普通通的胡饼,为家里的表妹带去解馋的零嘴。
……
不久后,谢凌便回了谢府。
府邸已经掌上灯。
踏入府内,曲折的回廊在灯笼昏黄光晕的映照下,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也落在男人的衣袍上。
回庭兰居的路上,便路过了行至表姑娘的海棠院。
福财慢慢减速。
他看向大公子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公子,要不小的现在去敲门,让表姑娘出来见大公子?”
大公子提了零嘴过来给表姑娘,以公子的身份,表姑娘应出来迎接,这才合情合理。
谢凌未进院门,他站在一道白墙外,依稀可窥见院内从窗户透出的点点灯火,隐约可见几道人影。
而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还摆放着未收拾的茶具,以及一梅花枝,石桌上落了几片暗红的梅花瓣,想来表姑娘不久前坐在这里,无聊的时候扯花瓣来玩。
男人看了好一会,收回目光。
“不了。”
他提着油纸包,递了过去。
“你拿去给表姑娘吧。”
还没等福财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走了,背影逐渐融入这幽深的庭院夜色。
福财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春绿,她听到了福财的声音,便只开了一道小小的门缝,那双眼睛警惕在后面注视着他,“这位小书童,你来海棠院有什么事吗?”
福财笑出牙齿:“大公子命小的来给表姑娘送胡饼,芝麻撒得可多了。”
春绿接过,小姐一定喜欢吃!
“替我家小姐谢过大公子。”
福财点点脑袋,嗯嗯嗯!
这样一来,表姑娘总该会高兴了吧?
他打算跟春绿说一下,这几日大公子复明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结果对方便啪地一声掩上了门。
吃了一鼻子灰的福财:……
春绿高高兴兴地去将这份酥脆的胡饼献给小姐,虽然小姐不待见大公子!可待见胡饼啊!这可是小姐爱吃的东西!
阮凝玉将油纸包打开,拿出了里头形如满月的胡饼,瞬间传来了芝麻的香味。
她眸光动了动,挑眉,“这是表兄送的?”
春绿点点头,“是大公子身边的福财拿过来的。”
阮凝玉蹙眉,男人整日被困在轮椅上,行动多有不便,她实在想不通,他哪来的这份闲情雅致,竟还特意给她带了胡饼。
不想太多。
她尝了一块,的确好吃。
……
翌日,天气太冷,谢家姑娘们照旧在琉璃亭围炉煮茶。
暖室隔绝寒风,她们在屋里头围着一方古朴泥炉,壶身被炭火映得通红,渐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桌上则放置着一应攒盒,里头放着应季水果、花糕、各种果脯和茶果子……
而边上还放着一花篮,里头放着的是丫鬟清晨刚采摘的梅花瓣。
只见谢宜温纤细的指尖,轻轻捻起数片梅花瓣,缓缓投入壶中。
刹那间,花瓣在翻滚的热水中舒展身姿,梅花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与茶香相互交融,丝丝缕缕,沾染在少艾女子们的衣裙上。
一身锦缎玉藤萝丹裙的谢妙云托腮,挑着茶果子,不知道要先吃哪个才好。
正在煎茶的谢宜温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表妹,只见表妹正身姿慵懒地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眼下明明是冬季,可从她身上却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娇媚的春色,犹如海棠花枝。
因老太太在唤她,谢宜温放下手炉,便披了灰鼠斗篷出去了。
在午睡的阮凝玉隐约听见谢妙云在叫她,还摇晃着她的身体,可惜她犯懒,实在懒得睁眼,于是她只是在榻上又翻了个身,如花柔软的裙摆垂落,鬓边的花丝珍珠簪摇晃了一下,便又继续睡着了。
不知不觉,有人掀了锦帘,只见泥炉烧着文火,琉璃亭只剩下了表姑娘一人,炭火传来的融融暖意,驱散了衣袍上的寒气。
慢慢的,美人榻边上的锦绣花垫隐隐塌陷进去了一块。
阮凝玉眼皮感受到了阴影垂落,以为是三堂姐,便没在意,因琉璃厅里只有女子在,四下里自在得很,她的睡姿也愈发肆意,尽显娇慵之态。
那身姿仿若春日垂柳,尤其是腰肢,盈盈一握,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弯折,无端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致。
四周静谧,空中突然伸出了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以蝶翼敛翅般的力道,缓缓托住了她原本垂落榻沿的一缕青丝,任由指缝间被墨色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