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破云,庭兰居的丫鬟忙紧掩门窗,不一会的功夫,庭院便下起瓢泼大雨。
江南推行赋税改良,是陛下将由他与新上任的谢大人来做的,而谢大人又眼盲,于是户部的高官彭志修便只身前来,与谢凌在屋子里整整商议了两个时辰,几个方案都写在一薄纸上。
待商议完,彭志修要离去时,谢凌准备起身去送他。
彭志修哎了一声,拦住了他。
“不必了。你身有残疾,便不必相送了。”
彭志修不过四十岁,长谢凌一轮。方才二人一番商议,谢凌展露的才华,如利刃破竹,惊得彭志修心下震颤,再不敢对这位后生有半分轻慢。他暗自喟叹,怪不得皇帝如此看重,委以谢凌重任。
但,彭志修目光有没有实质般地落在了他那双原本应如月华清霜、雅致绝代的墨眸。
此时这双眼,如同石头般失去了神采,泯然众人。
彭志修心道,可惜。
彭志修见他起身,又默不作声地瞥了眼他的袖与袍摆。
但谢凌还是坚持着要将他送出屋子。
两人并行走去。
“公子,小心!”
一身月袍的谢凌被绊倒了,他仓促地握住旁边的门框。
身边的负雪见了,惊得连忙上前扶住。
彭志修这时伸手扶住他,多嘱咐了几句要多注意身体,接着便让谢府的小厮将他带出府。
谢凌被扶着坐回了椅上。
负雪皱眉:“公子,小的觉得这彭大人有些奇怪,他明明看见了底下有门槛,却未出声提醒公子。”
谢凌喝了一口茶,神色绰约,如茶汤般轻淡。
他冷冷开口:“彭志修乃是江南巡抚申承良安插在户部的眼线。自朝廷传出改良国策的消息后,上一任户部侍郎家中便被查出收受贿赂的赃物,而彭志修正是在那时顶替他上位的。”
负雪变了脸色。
所以……彭大人此次过来,商议是假,试探公子病情才是真?!
但想到过去公子与彭大人商议了那么多方案,彭志修是内鬼的话,岂不是会将公子的方案传到江南豪族那边?!
谢凌放下茶盏,指腹摩挲着青瓷沿口,而后从袖中缓缓淘出了张宣纸。
“放心,我给他的方案是假的,真正的要给皇帝过目的,在我这里。”
但不先揭穿彭志修,也有好处,到时去了江南后,便可知谁是根植于江南腹地的米虫。江南豪族侵占的土地是该好好清算了,千百年来百姓被他们压迫的局面,也该好好改改了。
不过。
谢凌摩挲着手里这张纸,眼睑下垂。
彭志修不愧是千年的老狐狸,他异常机敏且多疑,进了这个屋后,他便暗地里试探了自己好几次。
他觉得,彭志修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打消疑虑。
庭兰居的小厮引着彭大人出府,路上彭志修却道内急,小厮便忙引他去恭房,自己便去外头的园子里等着。
可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都不见彭大人回来。
那厢,彭志修早已绕了条小路出了这院落,路上他随便叫住另一个小厮,给自己带路。
彭志修路上不经意地问:“谢家大公子的眼睛可还好?大夫是怎么说的。”
这件事是满府人的心病,那小厮心情沉重,将御医说的和公子的近况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待彭志修出了谢府大门后,他抚摸了下胡子。
看来,这谢凌的双眼是治不好了,到时让他手底下的人在朝堂上诤谏得再厉害些,等谢凌从位置上下来后,再让他的人顶替上去,这下,申大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过,还是要警惕些。
是不是真的失明,再刺杀一次,如果谢凌是假盲,他就不信,当危及性命时,他还能装得下去!
但总算是个好的开端,彭志修转身便上了马车,离开谢家的这条巷子。
彭大人离去后,福俊便进来,将茶盏和缠枝纹盘子一并收拾下去。
自从他被调来了庭兰居后,当大公子的书童,以及收拾书房便是他每日的差事。
但奇怪的是,大公子从来不肯让他去碰书案以及博古架、书架上的东西。
想来,是大公子惜物,也是,公子的那些书籍哪些不是孤本、典藏版?皆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若是让他们收拾时不小心碰到了水,便不好了。
故此福俊每天要做的便是擦擦窗户、椅子、花瓶等东西。
福俊进来后,便瞧见日子久了,公子书房里的书籍上落了不少灰尘。
见议完事后,男人便在那闭目养神。
于是福俊道:“大公子,小的见博古架的摆件和书架都落了不少灰,是否要清理一下?”
谢凌却未睁眼,但那鸦羽似的睫毛却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被风吹过似的。
他不言不语,身上却依然有股极强的威慑。
福俊屏住呼吸。
他看见大公子拧眉了,眉心微皱。
福俊在想,是不是他自作主张,惹大公子不悦了。
他突然想抽自己的嘴,大公子都没说要整理,他何必开这个口呢?
谢凌思索片刻,福俊在他身边也有个把月了,行事有分寸,是个还算靠得住的奴仆。
想来,也不会做出些自作聪明的事情来。
过了一会,他便舒展开眉,依然是那个好说话的温煦主子,“你看着办吧,博古架三层上的珐琅绿竹瓶易碎,是去年父亲送我的生辰礼,你擦的时候小心些。”
福俊松了一口气,面露微笑,“是!”
主子信任他,这是做奴才的福气!
于是福俊干活便更利落了,他麻利地擦了书案,又去倒了花瓶里的水。
干完后,他便要退出去,还给给大公子一个清净的空间。
但谢凌却叫住了他。
屋里焚做香,听着外头的雨声,男人忽然来了兴致。
福俊心有疑惑,但大公子并没有吩咐他做什么,而是留他在书房里,这让他更困惑了。
他不由地乱想,近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福俊就这样顶着压力,听着大公子弹完了一首破云曲。
弹完后,琴弦因为莫大的张力,还在琴床上面空留嗡鸣,谢凌的手指放在上面,感受着它的战栗。
这是当初他去洛阳将表姑娘捉回来,于回京的马车上,他弹过的曲目。
那次过后,不知为何,他便时常弹起这琴曲。
犹记得那也是个雨天,但雨势要更大,雨声也更嘹亮,恨不得响彻云霄。
他与她被困在雨夜里,她恨他,恨他破坏了她与心上人私奔远走天涯的梦,她漂亮的眼眸充满仇恨,却被他五花大绑,跪在脚边,山林泥土树叶的芳香里,还混入丝丝缕缕的软胭香……
谢凌突然想起了海棠院的表姑娘。
是了,她当时就如雨打的海棠,被折在了他手边,她会恨他,也是应该的。
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多少精力,才让表妹开始亲近他这位兄长。
沈景钰这一去,给了他很多的时间。
他是该感激沈景钰这位学生的,让他有了充裕的时间跟表妹培养感情,让她敬慕他,让她觉得在自己的身边呆着会轻松、自在。
她后来叫他表兄时,也叫得甜软,叫他心也跟着发软,让他可以如世间寻常长兄一样,牵她的手,抚摸她的头。
他多么希望,表妹可以像她初来谢府时缠着她的二表哥那般,缠着自己,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说尽甜言软语。
曾经那些他最为不屑又不耻的事情,却成为了他毕生的梦寐以求。
他羡慕谢易书,羡慕沈景钰,也羡慕着慕容深……
谢凌又轻轻勾起了一琴弦,这清逸的琴声混杂在雨声里,也尤其清亮。
他对屋里一直静默守着的福俊道。
“三姑娘和表姑娘,近来没寻你玩么?”
福俊,还是他给这个孩子起的名字。
每当表姑娘过来的时候,或是他带着福俊去前院,表妹便会跟三妹一起笑盈盈地唤他福俊。
说来可笑也卑鄙,但每次他从表妹的口中幻听成“夫君”,好似自己真的便成了她的夫君般,这慰藉的方式让他甘之如饴,可也越令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表妹心里只有沈景钰,从来就没有过他。
福俊的心咯噔一跳。
主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乐意见他陪姑娘们玩闹,还是不想?觉得会让小姐们耽于玩乐?
若是后者,苍天可鉴,自打他进了庭兰居成为大公子的书童后,他是感恩戴德的!他知道大公子在规矩极严,想来是不会喜欢看见他给小姐们捡纸鸢、扔绣球这些的,于是福俊也很少与三姑娘她们玩闹了。
福俊冷汗直流,根本不知主子是何意。
他忙向大公子解释,生怕触了公子的逆鳞。
谢凌面色如夜里的护城河。
他近来,已经很久没“见”到表姑娘了。
他知道自己是太忙了。
可,这一次见不到她的时间,会不会隔得太久了些?
若是以前有人告诉他,他以后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不必说,当时的他必定不屑一顾,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总不能说自己十日没“见”到她了,他便开始心理连同身体都开始不适了起来。
他也总不能说,自己是思念表妹了,见不到她,他便在心里牵挂,这抹牵挂也如影随形,让他牵肠挂肚的。
他总不能告诉别人,说他想表妹了,想见见她,想让她过来庭兰居看望他一趟……
说出去,像什么话?何况,他还是她如父般的长兄!
若是差人去请她过来,这看起来便像是他“求”着她来见自己一面般!
年长她好些岁,低头示弱这般事他实在做不出来,面子上也过不去这道坎儿。
福俊见自己解释完后,大公子仍坐在那,面沉如水,如同戴上了面具,任谁都窥探不出他的一丝情绪。
福俊道:“大公子,小的已经不和三姑娘她们玩了!请大公子明鉴,之后再给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是不敢的啊!”
“三姑娘已经找小的好多次了,可是小的一次都没答应,书瑶姐姐和冷秋姐姐都可以给小的作证!”
福俊急得快哭了,恨不得现在就找书瑶过来帮他说话,他怕公子把他给赶走。
谢凌终于回神。
这福俊还是个孩子,平时头顶两侧各扎着羊角小髻,想来现在已经是吓坏了。
谢凌放轻声音:“我并未怪罪你。”
福俊诧异地抬头。
不是怪罪,那是?
谢凌又重新将手放置于琴弦,琴弦冰冰凉凉的,雨水仿若顺着它流下来,一路流进他的心里去,在他的心头淌下一滩痕迹。
谢凌面上是端庄又无破绽的浅笑,他淡淡地道。
“我只是瞧这院子太过清净了,往后三姑娘她们若是唤你玩,不必拒绝。”
福俊诧异看去。
当奴婢的,便是要听懂主子话里的意思。
福俊细细揣摩着,大公子的意思,便是同意他陪三姑娘她们玩,当姑娘们的消遣,不拘着他了。
可别忘了,前头还有一句——
大公子说,这院子太清净了。
福俊心里便明然如镜。
福俊笑得很讨喜,“大公子,小的知道了!”
谢凌嗯了一声。
若是不聪明的,他也不会将人放在他的院里。
一来是福俊这孩子聪慧,二来是表妹亲近他,放在自己的身边,许能让表妹也对自己更亲近些。
福俊心道,下次三姑娘她们再叫他玩,自己定不能寻借口拒绝了。
可是他又担心,自己拒绝了三姑娘太多次了,会不会令三姑娘恼了,下次便不理他了,那他还怎么给主子办事?
想到三姑娘那骄纵的性子,是极有可能的!
福俊退了出去,不行!他得赶紧去想个法子出来!
屋里的龙脑香烧得正浓郁。
谢凌又合上眼,拖延着不去治这双眼,日复一日的黑暗叫他心生烦闷,而且在他心情苦闷时,眼前的黑暗无光便犹如地狱一般,只会叫他愈来愈惴惴不安。
而且,他更不能与人说的是,一旦经历了那种事情,便会如上瘾般。
他觉得自己像个瘾君子,一旦拥有过,便如同打翻了魔盒,只会想要拥有得更多。
画舫那夜,她慵懒中的妩媚,她的女儿媚态,她身上淡淡的女人香……皆如罂粟向他绽放花瓣、吐出剧毒来勾着他一般,那娇艳黏腻的花瓣将他包裹住,将他从那些清规戒律中一点点拉下来。
他满脑都是她初为女人时的画面。
谢凌眼底的欲望慢慢褪去,又变回了一望无际的清净寂然色泽,寡淡得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