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洛特温一边为盖博兹斟茶，一边随意地问道，“阁下为何会对冒险者感兴趣？以您的实力......”
没错，盖博兹拦下了自己的车队，只是问问冒险者的相关事宜。
看来又是一个被佩里佩提亚冒险者之乡的名号吸引来的强者呢。
说实话，洛特温觉得这个自称盖博兹的龙裔真是有一种奇特的气势，明明是个在洛特温直觉看来极其危险的家伙，但在短暂的相处后他就难以维持那种戒备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洛特温作为帝国皇子之一，见过形形色色的强者，从帝国的湮灭骑士到父皇的禁军统帅，他们都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威压。那是实力与地位交织而成的气场，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但眼前这位龙裔却不同。
他身上确实有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仿佛深海中沉睡的巨兽，又像是山脉中盘踞的远古生物。那种力量之强大，甚至让洛特温怀疑就算是他父皇最信任的勇士，在这位龙裔面前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然而，这股惊人的气势却并非咄咄逼人。相反，它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存在感。就像你无法质疑高山的巍峨，也不会对大海的浩瀚心生抗拒。那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武力的境界，是历经漫长岁月后沉淀出的从容。
“就像是在和一座会说话的山聊天。”洛特温在心中暗自感叹。
这位龙裔说话时的神态，举手投足间的气度，都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不，与其说是包容，不如说是一种超然。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是差不多的，不分贵贱，不论种族，在他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凡人”。
“只是兴趣使然而已。”
实际上，盖博兹就是盖博斯临时想的名字而已，其实化形后的古龙只要想刻意伪装，隐瞒古龙的特质是非常容易的，也没必要搞假名什么的。
盖博斯其实对冒险者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祂如今需要一个身份作为掩护。
祂需要时间休养生息，避开天神的视线，在成为冒险者的这段时间养精蓄锐，等待伤势的恢复。
而且，比起伤势，更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些自诩为神明的家伙们。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在下一次交锋中占据上风，就必须先了解对手。而刚在昨天，盖博斯正是在这佩里佩提亚附近救下了霍德雷德，祂也对这座城市有些印象，正好是什么冒险者之乡，于是盖博斯就来了，看看冒险者这一身份怎么样，适不适合祂。
不过，还有更重要的是......盖博斯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祂正坐在洛特温的马车里，此刻远方商会已经进城），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安置在人间的霍德雷德。
这还是祂第一次认真考虑要了解凡人的生活。毕竟，要确保弟弟在人间过得是否真的无忧无虑，自己总得先知道这些凡人是怎么生活的。
“我只是觉得，冒险者这个职业很有意思。”盖博斯最终这样回答，“能够自由地游历各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这倒不是谎言。祂确实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来探查各地的情报，而冒险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在来到这个所谓的“冒险者之乡”后，祂发现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
于是当正好看到洛特温的商队经过时，祂才会出声询问。虽然只是想打听一下冒险者公会注册的事宜，不过碰到的这个人类还挺有意思，盖博斯不介意和他瞎聊几句。
“原来如此，”洛特温点点头，“确实，冒险者是最自由的职业了。不过阁下既然对此感兴趣，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些......”
洛特温正喝着茶，突然想到了什么，差点被呛到。
他看向对面的“盖博兹”，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阁下的名字......”洛特温斟酌着措辞，“让我想起了古龙的传说。那位在百年前出现的风行之翼‘盖博斯’，据说是掌管世间之风的神龙，实力强大到难以想象。阁下的名字和祂很像，是因为崇敬祂吗？”
盖博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兄弟，你觉得那五个古龙里，谁是最强的？”
洛特温没想到对方会反问这个问题，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在我们国家的学者中一直有争议。有人说是掌管烈焰的霍德雷德，也有人觉得是盖博斯，甚至有刊物记载说掌控生死的维萨拉贡才是最强......”
实际上在目前全世界这个层面看，支持法米纳最强的人是最多的，但是帝国不太一样。法米纳毕竟是最接近凡人、且多次施恩于世界的古龙，并且据那些叩拜过法米纳的信徒们说，法米纳曾亲口说过自己便是那古龙之王，古龙中最年长的那个。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古龙这么超然的存在应该不屑于说谎吧？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盖博斯：“如果是我个人的话，果然是斯嘉蒂最强吧。毕竟祂甚至能影响整个世界的气候啊......”
对凡人来说，气候的剧变几乎是灭顶之灾，自从斯嘉蒂出现这个世间，冰原本就极端的温度变得更加致命，这股寒流甚至蔓延向了四周，以冰原为中心大片的海域被直接冻结。
实际上在帝国中有关于“古龙战力”的争论，斯嘉蒂是非常冷门的选手，但不知为何明明是现有情报和维萨拉贡一样稀少的神秘古龙，洛特温反而对斯嘉蒂最感兴趣。
可能洛特温就是偏爱小众的事物吧，对他来说越神秘稀奇的事物往往更能激发他的探索欲。
当听到洛特温说“斯嘉蒂最强”时，盖博斯的反应很有趣。
先是一愣，接着是嘴角的轻微抽动，随后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突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浑厚有力，仿佛风暴中回荡的雷鸣。笑得时候，他那魁梧的身躯甚至微微颤动，连手中精致的茶杯都随之轻轻晃动，茶水差点溢出来。
这笑声中包含着太多情绪：有对年轻人天真判断的戏谑，有对往事的追忆，还藏着一丝对“小辈”的宠溺。就像是一位年长者听到孩子说出了什么有趣的话。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神。在大笑的同时，那双龙类特有的竖瞳中闪烁着温和的光芒，原本凌厉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那种眼神，让洛特温想起了他父皇在家宴上看着幼妹时的神情。
笑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渐渐平息。盖博斯擦了擦眼角，似乎这笑声让他太过开怀以至于笑出了眼泪。他放下茶杯，深吸一口气，脸上依然带着难以抹去的笑意。
“斯嘉蒂吗......”他的声音中还带着笑的余韵，“祂确实是最强的。”
祂当然能影响整个世界的气候，甚至，斯嘉蒂应该是五大古龙中最难被真正杀死的。
当然前提是反转了，常态的那孩子性格变扭还胆小，哪怕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也发挥不出太多，祂根本不擅长战斗。
盖博斯曾经试过改变斯嘉蒂的性子，毕竟如果斯嘉蒂能同祂一起战斗的话，那般强大的权能，天上这群虫子早就被自己灭完了。
但很可惜，盖博斯在尝试两次就放弃了，祂终究是无法忍心逼迫斯嘉蒂做祂所抵触的事情......斯嘉蒂对搏杀的恐惧比盖博斯想象的还要严重。
洛特温有些意外地看着盖博斯。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肯定地认同自己关于斯嘉蒂的判断。要知道，在如今世界对古龙的记载，斯嘉蒂一直是个极其神秘的存在，相关记载寥寥无几。
“真的吗？”洛特温来了兴趣，“我只是从气候变化的影响来推测，但其实对斯嘉蒂知之甚少。据说祂从未在人前现身，连信徒都没有几个......”
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阁下似乎对古龙们很了解？”
盖博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祂突然觉得人类还真懂享受，研究出来的小玩意有很多盖博兹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东西也好吃。
“每个古龙都有自己的特点。力量强大与否，并不能简单地用破坏力来衡量。”
“至于我嘛......没有人比我更懂古龙了。”
......
“说到这个，”洛特温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我们商队马上要去金钱猫商会谈一笔生意。不过......”
他转向盖博兹，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阁下不介意的话，到时候我可以亲自带您去冒险者公会。毕竟......”
洛特温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虽然阁下实力强大，但对这里的规矩可能不太熟悉。有个向导总是好的，而且我对冒险者公会也算有些了解。”
“那便如此。”盖博兹微微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太好了！”洛特温站起身来，“我们去去就回。金钱猫商会就在附近，应该用不了太久。”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说实话，能结识阁下这样的人，实在是我的荣幸。”
年轻人，你太客气了。不过盖博斯没有多言。
祂只是注意着洛特温的目的地，金钱猫在佩里佩提亚的分会。
猫吗......
祂知道那个捅了霍德雷德眼窝子的“勇者”，也是“魔神”，就在这里。
对于白染，盖博斯的态度是复杂的。
祂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她，所性......就先避着吧。
祂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的茶水出神。
悠长的叹息。
盖博斯，已经多少预见了未来。
或许，自己没有机会去寻找龙主了也说不定。
少有的，盖博斯感到了迷茫。
祂老了，也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
......
与此同时，南方（炎阳）大陆，一个小小的牛人族部落，迎来了一个名为“雷德”的独眼医生。
这个名为“雷德”在外“流浪”归来的“同族”，有着特别的“牛角”，那是像冷却熔岩那般暗红的一对角。不仅如此，在一众高大的牛人族衬托下，这个“同族”的体格就显得特别瘦弱矮小，而且在短暂的接触沟通后，这群豪迈的牛人发现雷德一点也不“牛气”，不仅说话小声又磕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们直接接触。
畏畏缩缩的，简直一点也不像牛人族，不过在酋长的影响下，小小的部落依然很快就接纳了这个怪异的“牛人族”。
炎阳大陆的这个牛人族部落并不大，但生活得倒是安逸。部落里的牛人们性格豪爽，说话声如雷鸣，走路都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
“那个，请，请问......”雷德站在病人面前，声音细若蚊吟，“能让我看看伤口吗？”
“医生你说啥？声音太小了，听不见啊！”
雷德缩了缩脖子，那对暗红色的“牛角”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提高音量：“我是说......”
“哈哈哈！”战士爽朗大笑，牛人族的战士怎么可能听力不佳，那还如何打猎？“开玩笑的！来来来，伤口在这儿。”
治愈魔法在霍德雷德的指尖流转，温和的光芒抚过战士的伤口。对于一个古龙来说，这种程度的法术确实轻而易举，但在这个被严格管控着治愈魔法的世界里，这样的能力却显得弥足珍贵。
哪怕这只是一环的“疗伤术”，能治愈的伤势非常有限，但能够掌握的人也并不多，因为治愈魔法的高度垄断。
战士手臂上的割伤开始缓慢愈合，皮肉逐渐愈合，疼痛感也随之减轻。虽然伤口还留有淡淡的痕迹，但已经不会影响活动了。
霍德雷德自然会更高阶的治愈法术，但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使用那种级别的魔法。
“太神奇了！”战士惊叹地看着已经愈合的伤口。
牛人族不懂治愈法术的珍贵，但也知晓一个“医生”在这里有多么稀罕，更别说会魔法的医生。
霍德雷德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充满感激的目光。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往后缩了缩。
自己这样的人，本不配获得这份感激。
看着部落里的牛人们渐渐接纳自己，把自己当作他们的一份子，霍德雷德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归属感。这种感觉很温暖，却也让他心中隐隐作痛，自我厌恶的情绪更加汹涌。
尽管笨拙，尽管不够格，但他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融入这个世界。
但，或许自己注定无法善终。往日的罪孽，终究会在未来的某刻追上自己。
不过霍德雷德已经想通了。
当那一刻来临时，他不会逃避，也不会反抗。他会坦然接受代价，引颈就戮。
在此之前，他只想继续当这个笨拙的“雷德医生”，继续治疗这些接纳了他的人们，继续贪恋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即便知道这一切终将结束，但这就够了。
霍德雷德轻轻摸了摸自己被眼罩盖住的独眼，那里隐隐作痛。这是烙印，也是提醒。
但至少现在，在这个远离纷争的小部落里，他可以暂时做一个普通的医生，一个虽然怪异，但被人需要着的存在。
继续“死皮赖脸”的活着，直到追来的过往要他去死。
霍德雷德伸出手，看着指尖还残留着的治愈魔法的微光。这双手曾经带来过多少伤害和毁灭？而现在，却在用同样的力量去治愈和修复。
何等讽刺。
“医生！”远处传来一个牛人孩子的呼喊，“我奶奶说谢谢你早上给她治好了腿疼！”
霍德雷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最终还是轻轻挥了挥手，小声回应：“不，不用谢......”
看着孩子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善意，这样的归属感，都是他不该奢求的。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有时他会想，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某种逃避？在这个不知道他身份的部落里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是不是太过轻松了？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那些被他夺走亲人的人，他们连这样平静地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又能怎么做？自杀？那太便宜自己了。去自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法庭能审判一头古龙的罪行。所以他只能这样活着，带着永远无法弥补的罪孽活着，直到那个迟早会到来的清算日。
总有一天，代价会追上自己。他会等到恨着自己的人，然后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死亡弥补追来者的恨意。
而到时候，霍德雷德会欣然接受被杀死的结局。
他不会期待他人的救赎和原谅，也不会寻求谅解或同情，因为自己的罪孽是不可饶恕的，亦是无法弥补的，霍德雷德对此非常清楚，疯病不能成为那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在此之前，他只想继续当这个医生，用这双曾经带来毁灭的手，去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偿。
即便知道，这样的补偿，永远无法弥补他曾经造成的伤害，自己的死，也不够平息那些已逝之物的怨憎。
但他所能付出的代价，也仅有这条烂命了。
他是正在等着被勇者杀死的恶龙。
等待着在理智回流时的第一刻，所看到的那双憎恨自己的眼睛追上自己。
【我们可是古龙，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谁有资格来审判我们？谁又有资格以凡俗生命的善恶观来定义我们？】
那是大哥为了开导自己说的话，但......自己果然无法做到像大哥那般看待自己。
这是肯定的啊，大哥如此强大，如此豁达，霍德雷德从未见过那仿佛战无不胜的大哥掉过眼泪，似乎什么都无法击溃大哥伟岸的身影。
祂一定......从来没有迷茫过吧。
所以，做不到和大哥一样的坚强......
也是情有可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