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说什么?”
“没什么,走吧。”
那是他第一次鼓起这辈子的勇气开口,可是对上她的眼睛,便仿佛唤醒了身体里所有名为胆怯的血液。
斯通之前读了一则爱情故事。
讲的是一个诗人为了躲避征兵,在乡下的酒馆里歇脚,和那里和不识字的农家女相交,教她识字的过程中摩擦出爱情的火花;诗人温婉的话语,变着法地写诗唱歌,给终生与牛羊鸡鸭相伴的女孩展示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从此,她也爱上了文学。
他起初在想象那个巧于辞令的男人真的是一个拥有真挚爱情的浪漫诗人;他和芙丽丝的爱在冲突里生长,在文学里发芽……斯通认为无论是二人最后在战争中死去成为英雄,亦或是他们碌碌无为,相濡以沫度过了平凡的一生,都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书中男人贪慕权贵之女,无情抛弃了女孩,打破了斯通内心对爱情纯洁的守护,即便是虚构的,斯通也真讨厌这些人:他们快餐式的发情如此频繁,喧宾夺主,把爱这样原本珍贵的东西变得如此廉价。
从躲避战争,不愿为了保卫国家而付出生命,斯通就能察觉到他的懦弱;从渴望公主手中的权力而葬送真爱能看出他的自私,文学和浪漫从来都是败絮其中的花边。
可是他也用花言巧语让麻木的奴隶变成了清醒的人,她本应由社会完成的人格塑造却让登徒子代职,把懵懂的真心,交给了最看不起真心的花花公子。
而且最让斯通难以下咽的一点是:即便诗人给她的是充斥着谎言与欺骗的爱情,这也是农家女孩在世间能找到对她最好的人,所以就算得知是毒液也当作美酒吞下。
看了小故事,斯通在实验室里抹眼泪半宿,莎朵笑他多愁善感,看个古早的虚构小说都一把鼻涕一把泪。
不是啊,不是这样的,爱不是这样的,而且,如果连这样的家伙都能轻易地俘获芳心,那凭什么我……连向所爱之人大声告白的勇气都无法维持呢?
“莎朵,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在遇到我喜欢的人之前,我会一个人好好地过。”
斯通关掉了其他灯,只留一盏。
如此娇美英朗的洁白身躯里安装了冰冷的机械和齿轮,滋滋作响的电流代替了搏动的柔软血管,就像为了使胜利女神的雕像更丰满,愚人粗暴地往里面塞满稻草。
茶色的卷发搭在白玉的一对锁骨上,如大理石地板上飘落的枯萎碎花。
她真是漂亮。
每个人看过都会这么想。
无影灯的光像半盏月光,像一壶半凝固的油脂,朝着冰冷的尸体慢慢垂倒下来;哪怕是死亡的青白僵硬也没能夺取她生前的风姿,一点红痣,就像悬而未决的泪。
这泪从她的童年就开始翻山越岭,奔波不停,因此斯通在嘴边尝到的那种苦涩咸,也就像积累了亘古不变的盐。
“来吃点东西吧,别天天想你的伤心事了。”陈清野推开门,端来两碗泡面,就看到斯通一脸黛玉葬花的惆怅。
“这就是贵培育中心的待客之道?”斯通低头一看,十分不快地瞪着调料汤里浮着的两颗卤蛋,“我记得上次我来这里,又是酒又是肉又是点心的;消费降级成这样,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什么消费降级,你哪回来这里付过钱呢我请问?而且现在什么时候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啊。”陈清野挑眉示意他看上面巨大的黑洞,“天幕系统出了点小故障,培育中心的厨子也无心干活了。”
“你们管这叫小故障。”斯通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么是“人之巅”引发的,要么是楚斩雨在变身的时候动静太大,把天幕系统震坏了;斯通本人更偏向于前者。
“培育中心厨子不干活,你们家的厨子也不干活了?给我上几个清淡的小菜压压惊,我死里逃生,理应享此口福。”
陈清野见怪不怪地微笑,“哟一把年纪了,张嘴就是要啊,我还以为只有我未来女朋友敢说出这种话。”
“就你这铁公鸡还有女生追?我以为你要抱着硅胶娃娃过一辈子。”斯通想起陈清野满屋的大眼睛细腰杂物,都是陈先生百般搜集来:当赛博皇帝,享纸片人后宫。
“去去去,单身至今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陈清野被戳到痛处,脸色漆黑,“行了,不开玩笑了,其实我们家除了我之外,昨天都撤到月球基地上去了。”
“去月球基地上干什么?火星基地公共设施可比月球基地强悍多了。”
“谁知道,我是因为‘伊甸之东’还没完全解码,所以特批了几周后再走的。”
陈清野吹了口泡面上的蒸汽,吸吸嗦嗦地吃了起来,这时半身不遂的安桂贤捧着碗还没泡的面,闹闹嚷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去你们这有卤蛋,给我来两个!”
“给这讨口的两个蛋。”陈清野对外面的研究生说道,转而继续和斯通说话。
“‘伊甸之东’?那是什么?”
“一台高度自循环的宇宙飞船,看名字就知道它是用来保存人类最后的火种……算了,这么讲有点美化了;直白地说,就是给大官老爷们定制的逃生舱。”
斯通端着有点坨了的面。
聊到“伊甸之东”,陈清野的表情有些玩味,“这个飞船里面,据说内饰比三战前的迪拜大酒店还豪华;里面的餐饮都是聘请的法国中国日本的世界顶级大厨,里面配备的还有自动切菜机,洗米机,消毒机,足以媲美几千架空调同时运行的外机,保持飞船内部恒温,还能保存高端肉类和奶油,黄油和炼乳,虽然有些设备现在看来有点落后了,不过当时里面待着的人吃饱了吐口唾沫星子,溅到外面的士兵嘴里,都得夸这小饮料浓郁爽口,地地道道。”
“不是哥们,说好的宇宙飞船呢?怎么感觉你在和我讲饭店。”斯通听他描述,觉得手里的泡面瞬间不香了。
“所以它有个外号,叫做‘伊甸之东大饭店’啊。”陈清野撇撇嘴说,“都说了美其名曰为老爷们定制的逃生舱,当然上面只能装下很少数量的人了……你说,现在上头这么急切地想让我们修复它,改良它,真的只是为了布什内尔的那份资料吗?虽然我的兴趣确实在解码航行资料上。”
“而且再说了,为什么布什内尔真的如他所说,要把观测的资料留给后来的人类,又为什么偏偏在主机电脑里留存的资料上设置了难以破译的程序编码?斯通,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他是为了防什么呢?”
斯通一惊,立刻联想到之前楚斩雨和他聊过的话,然而陈清野和没事人似的转身了,举着碗走到外面去。
博士生研究员胆怯地捧着碗站在一边,“斯通博士,您还要卤蛋吗?”
“要要要,给我来两个。”
斯通立刻伸出塑料碗,鲜嫩多汁的卤蛋美得他瞬间找不着北,坨成水泥的面也吃得津津有味,追上了陈清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