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晚餐结束,陆自明去总台结账。今天的包厢是老熊安排的,菜也是他亲自配的,大约一千四百元,既有面子、合口味又不至于太贵,加上茶水费总共是一千六百多。知道是陆自明个人掏腰包,还特意嘱咐前台给打了个八折,花去一千三百元。姐姐告诉父母晚上的消费数字,父母亲听了直咋舌,心疼不已,这一顿几乎相当于老两口大半年的生活费了。其实这还是烟酒自带没有算钱,否则他父母一年的生活费都不够!
晚上,陆自明和父母、姐姐回到家中,四人一时无语,沉默相向。半晌,陆自明垂头丧气地说道:“爸妈,这个婚我不想结了!”
母亲听他这样讲,知道是为钱的事犯愁,眼眶一下就润湿了,说道:“伢儿,都是爸妈没本事,拖累你们咯!”
父亲说道:“伢儿,你不要这样想,钱的事你不要操心!”说完起身走进小卧室,过了几分钟,拿出一个小的棉布包裹,放在桌上,解开捆扎的绳子,里面是五叠一万元整的崭新钞票。
陆自明很惊讶,问道:“爸,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这个钱是这些年你们兄弟俩寄给家里的,你陆陆续续寄了三万八千块,自强寄了两万五千块钱,爸妈都给你们记着、存着。”
“不行,这个钱我不能要!”陆自明伤心地说道:“这个钱是孝敬你们的,何况还有自强的钱,我不能用!”
“伢儿,这个事,你要听爸妈的!这五万块你先拿去用,家里还有一万来块钱存款,回头我们再取出来寄给你!”父亲说道。
“伢儿,这个事就听你爸的。这个钱呢本来就是你们的,爸妈就是帮你们保管着。上次你买房、装修房子,问你够不够钱,你总说够了,我们就想着等你结婚的时候派用场。平时家里吃的用的都够了,你姐也经常补贴我们一些。自强的钱呢,回头我们会跟他说一声,他肯定同意,你先用着。以后弟弟要急用钱了,你再帮他一把就是了。一家人不就是这样相互帮衬吗!”母亲劝道。
姐姐也劝道:“自明,这个事就听爸妈的!自强肯定支持你的!苹苹是个不错的姑娘,咱们能跟这样的人家结亲,也是你的福气,要好好珍惜。她妈妈呢,说的话也在路上,要求不能算高,咱们得理解!你不要心里想不通。钱的方面,姐姐也可以帮一把手的!”
陆自明忍不住流下泪来,心里既感动又惭愧,而立之年还要给家里添麻烦,他倔强的自尊心难以接受。但是眼前这个关口,他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如此了,等以后再还给家里吧。关键时候,亲人总给他以最坚强的支撑。亲人永远是亲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依靠!
王根发并没有外逃,思前想后,他找到堂哥王荣坤。王荣坤在体制内浸淫几十年,对这种事看的比他更深、更远也更周全。王荣坤给他分析了目前的形势,整个许永盛的案件关系到深州市的地方形象,如果彻查不放,像许永盛这个级别的本土干部,同学朋友、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散布在这个城市的各个领域重要岗位,不知道要牵涉多少人。真要搞出一个惊天弊案,不仅对深州,就是对江南省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因此,他判断并不会如坊间传闻那样株连蔓引、大批抓人,搞出一个大的腐败窝案。基于这种判断,王荣坤建议他不要躲,更不要逃,等候纪委或者公安的召唤。进去之后如实供述,在这种情况下,隐瞒已经毫无意义。但是进去后仅限于问什么答什么,自己不要乱说、主动说。纪委叫进去无非是对里面交代的线索进行核实,提取证据闭环,目标不是他而是里面的人。公安找他肯定是涉嫌盗卖国家资源,但说到底那是企业行为,况且他也不是企业法人、实际控制人,仅仅是股东之一,最终是要用经济手段来处罚,破财是难免的。即使定罪,肯定也更轻,只要不躲不逃,认罪认罚,大概率最多是判个缓刑。对他这种自然人来说,缓刑是无所谓的。
王荣坤的话给王根发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没有按照胡拥军的建议躲藏或者逃匿。六月份,王根发分别被纪委和公安经侦支队叫进去,做了两份笔录,当天人就出来了。整个结果和王荣坤的判断一致:到七月份,许永盛的案子基本尘埃落定。许永盛和王忠良被宣布“双开”,正在等待检察院提起公诉后由法院做最后判决。另有市国土局下属的矿治办主任、市规划管理处一位科长受到党纪政纪处分,并没有其他公务人员涉案。马老板涉嫌行贿罪、盗卖国家资源罪,目前取保候审,人已经放出来。石矿被查封,市公安局立案审查后,处理结果是没收违法所得,并开出了巨额罚单。
胡拥军再次接到王根发的电话,知道肯定是要商量缴纳罚款的事。对案子的情况他也在多头打听,信息很灵通。两人在王根发的办公室碰头。王根发泡好茶水,递上一支中华香烟,两人点燃对抽起来。
“兄弟啊,这次这个事情真是九死一生,我们也算逃过一劫!”王根发感慨地说道。
“大哥上次被叫进去没怎么为难你吧?因为不知道啥情况,我也不敢贸然联系你!”胡拥军说道。确实,被纪委、公安叫进去的都是是非之人,在情况不明朗前,大家避之犹恐不及,特别是像胡拥军这种吃官饭的。
“哎!兄弟,一言难尽啊!到了里面根本不把你当人,我是吃尽了苦头!但是有一条你放心,不管他们怎么对我,上什么手段,宁可我自己坐牢,兄弟你的名字我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王根发添油加醋地丑表功。其实,纪委和公安仅仅是采用了一点普通的恫吓威胁的手段,并没有真正对他怎么样。不过没有把胡拥军交代出来也是事实。
“谢谢大哥!”这也是胡拥军最担心的,如果把他占股的事情交代出来,事情就严重了。毕竟他是体制内的公职人员,同样的情形对他来说就是难以承受的。
“现在的问题是......公安已经立案了,下一步我们这几个股东估计还是要判,当然这个跟你无关。但是......涉及到罚没资金,这不是个小数目啊!哎!”王根发叹息道。
“具体罚单开出来没有?数字大概要多少?”确认自己没有被追责的危险,胡拥军最关心的就是钱财损失了。
“昨天罚单已经下达了,我算了一下,按照你的股份要交......”王根发顿住不语,眼睛盯着他,用右手伸出三根手指。
“啊?要罚三十万?”胡拥军瞪着眼睛问道。
王根发摇摇头,说道:“要是三十万那算什么事,我帮你挑掉就是了。要三百万!”
胡拥军惊得说不出话来。三百万意味着不仅这几年的分红全部交掉,连本金都拿不回来!“怎么会罚这么多?”他喃喃道。
“哎!”王根发摇摇头道:“这个财务上有单据的!当然,现在我们还在加紧托关系,找人沟通,看看能不能减下来一点。不过,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哪个领导愿意出手帮忙打招呼呢?昨天找了一圈人,别人都是一口回绝,没人愿意趟这蹚浑水!”王根发深吸一口烟,把烟蒂捻灭,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公司账上还有些钱,我让财务算了一下,你这边再凑个壹佰伍拾万左右就差不多了!”
胡拥军知道王根发说的都是实情,他的内心彻底崩溃了。几年的辛苦努力都付之东流!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难得碰上一桩好买卖,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欲哭无泪。现在面对这么大的罚没金额,自己怎么办呢?这两年因为钱来的快,自己花钱也大手大脚,买了排屋加上装修,买了小汽车,账上拢共就还剩几十万的存款。即使交一百五十万,也还差着一百万的钱,一下子上哪里凑那么多钱?合着总不能把刚搬进去的排屋卖掉吧?
陆自明当上房产集团副总经理后,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待遇有所提升。工作照旧在市城乡建设局政治处,每日重复着政府机关的老一套。下半年,据说局里要大面积进行干部竞争上岗,方案陆自明已经做好,就是具体推出的岗位还没有排定。
这天上午,陆自明看到姜文珊站在政治处的门口,笑意盈盈。这两年与她的联系愈来愈少,一年难得见一两次面。
“你怎么来了?”陆自明问道。
见周成琬也在,姜文珊道:“你方便吗?”
“哦哦,方便的,到对面小会议室吧!”
陆自明泡好一杯茶,端到对面干部档案室外边的小会议室里,轻掩上门。
“陆总,不打扰你工作吧?”姜文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嗨,不打扰,上午没什么急的事!”
陆自明稍打量一下姜文珊,她应该比自己略长两岁,但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穿着一身裁剪得体、做工精良的绛红色连衣裙,衬得身材亭亭玉立,成熟稳重又大方,比过去似乎还要显得年轻一些。
“你还真是越活越年轻了!”陆自明不由地赞叹道。
“哪里啊,你现在也学得油嘴滑舌了!”姜文珊面带喜色地白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实事求是么!现在众诚公司情况怎么样?”陆自明随口问道。
“哎,情况不好。”姜文珊声调一下降下来。
陆自明记得众诚建筑劳务公司在他的手里时,每年的业务量增长很快,他离开建筑公司的那一年已经大几千万的产值了。按照市场行情,应该赚得盆满钵满。
“怎么回事?这几年行情不好吗?”
原来陈英俊接手深房建筑公司后,李明霞和姜文珊也经常邀约他吃饭、送礼品,开始的时候还能保持一定量的规模。但是后来每况愈下,一则深房建筑公司自身的业务量在急剧萎缩,总的蛋糕不如过去大了;一则后来又有不少包括郑义平等人的关系户加进来瓜分,因此分到众诚的业务量也就少得可怜。由于刘积仁已经提任建委副主任,经过再三考虑,他不仅没有为众诚的业务去跟郑义平打招呼,反而指示李明霞逐步收缩众诚的业务。这几年,李明霞通过智信商贸和众诚公司赚的钱,早已实现财务自由。在深州城几个新开发的小区,购置了大量的住宅和商铺,过上了包租婆的自由人生。刘积仁呢,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也更加爱惜羽毛,注意控制风险,不再寻求非分的财富。在这种情况下,众诚的业务量与日俱减。今年上来,李明霞基本退出了众诚公司的日常管理,全部交给姜文珊经营打理。姜文珊呢,这几年在姐姐的帮助下,也过上了小康人家的生活,但是还不能完全躺平。在建筑行业这几年,她观察到这个行业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不过仅仅靠着建筑劳务公司做点分包的小活,很难发财。这两年,众诚的分包管理费越收越低,利润已经压得很薄。她觉得,还是应该成立自己的建筑公司,申请资质,在市场上去分一杯羹。但是这个想法从哪里起步呢?她思前想后,只能来找陆自明。
姜文珊简要地讲了一下目前众诚的情况,现在许多小包工头都纷纷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和劳务公司,挂靠在众诚下面的小包工头上交的管理费越来越低,而且业务量也越来越少。陆自明对众诚的情况十分清楚,在他面前她毫不隐瞒。
“陆总,我现在打算自己注册一家建筑公司,先申请三级总承包资质,这个事情是归建委管的,我也没有别的朋友,只能来找你啦!”
陆自明已经听明白事情的原委,他对建筑市场比较了解。这几年建筑行业法律法规逐步健全,建筑市场发生了诸多深刻的变革。特别是随着2000年国家招标投标法实施,原来那种国企直接把业务给自己下属建筑公司的做法已经被逐步禁止。国有投资工程项目一律要拿到公开市场招投标竞争。这样使得建筑行业的公开招投标市场体量日益增大,通过市场的方式获取业务成为主流。而陈英俊上台后,完全不把精力和心思投入到深房建筑公司运营上,不研究市场招投标规则,不与时俱进地适应市场形势变化,躺在原来公司雄厚的基础上不思进取、坐吃山空,才会导致现在这种不堪的局面。按照他原来的设想,深房建筑公司应该已经获得一级建筑总承包资质资格了。他知道,姜文珊考虑的方向是对的。如果自己是一名自然人,也一定是从申请一家小的建筑公司入手,首先拿到一个鸡蛋。再逐步把蛋孵成鸡,慢慢把小鸡养大。企业在市场上就像一艘船航行在大海上,必须根据市场的风向不断调整自己的航向。就是刘积仁的那句话“市场的事要用市场的手段来解决。”像陈英俊那样,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和前途,不了解市场,不贴近市场,毫无市场思维,怎么谈得上用市场的手段解决问题呢?可笑!而郑义平还把这种人当功臣,还要力排众议地提拔他,真是一丘之貉!但是,批建筑企业资质是在建管处,机构调整后撤销原建管处,设置了局机关内设处室建筑业处。因为干部调整方案尚未正式出台,冯以宽暂时代理建筑业处处长。据说因为年龄偏大,局里准备让他去担任质量安全监督站站长,处长的位置由其他年轻干部取代。他肯定也听到了风声,因此对机构改革十分抵触。连带着对政治处的同志也颇有意见,陆自明原来每次与他对接工作都遭遇到他的冷脸,现在去求他批一个三级总承包资质,肯定是要碰一鼻子的灰。但是这一层意思不好跟姜文珊讲透,思索片刻,说道:“文珊,现在局里正在搞机构改革。原先的建管处已经撤销,局里成立了建筑业处,处长的人选还没有确定。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批一个资质恐怕比较难......”
姜文珊听他说的如此官方,脸色稍一沉,连忙说道:“哦哦,没事,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你帮帮忙吧!”
陆自明敏锐地捕捉到她瞬间的情绪变化,知道她有所误解,以为自己不想帮忙或者打哈哈。但是目前这个情况也确实没法把这事揽下来。他想解释一番,但是又马上按下这个念头。人啊,解释总是苍白的,不仅看你说什么,更重要的是看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