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也是一个多雨的夏季。
即便在下雨,北方的小镇街道也热闹极了。
众人撑着伞挤在一起跃跃欲试,争吵声、辱骂声和此起彼伏的劝架声不绝于耳。
“放手!”
“不许碰我女儿!”
顾缈看到小小的自己面色苍白的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两人身上单薄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
脚边,是散落的衣服和玩具。
顾缈认得出,那是爸爸之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爸爸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好多礼物。
又一次分别的时候,爸爸告诉她等她生日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爸爸问她这次想要什么礼物。
她想了想,说想要比隔壁大老板家女儿还要漂亮的小裙子,要公主裙,粉粉的,带花边。
爸爸答应了,生日的时候果然给她带回了一件公主裙,一时间她成为了镇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如今,那件小裙子被爷爷奶奶踩在了泥水里,谁路过都可以踩上一脚。
就像是现在跌坐在地上,受尽欺辱的母女一样。
爷爷奶奶开始当着众人污蔑母亲,说她出轨,骂她不知检点,自己的儿子才刚去世她就忍不住找下家。
母亲的辩解显得如此无力,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潮里。
爷爷奶奶大概是吵累了,最后只强硬的提出:“你可以滚,把我孙女留下!”
镇上的其他人也开始附和,劝她母亲:“这是人家顾家的女儿,阿成已经不在了,老两口就剩下这么一个孙女了,你自己走吧,把孩子留下。”
“给老两口留个念想吧!”
“再说你带着一个拖油瓶怎么改嫁啊。”
“缈缈还那么小,你带着她能养活她吗?你能给她比现在还好的生活吗?”
这番话像是点醒了妇人,人群中妇人神情恍惚,眼神空洞。
是啊,所有的赔偿款都在那对老夫妻手里。
妇人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挣扎着想要放手。
小姑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努力睁着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抓紧她的衣袖,“妈妈……”
妇人哭的好大声。
那天的小镇上,因为暴雨的阻拦,离开的人很少。那对母女是其中之一。
她们什么都没有带走。
望着她们的背影,顾缈呆坐在雨里,忽然想起母亲同她说过的话。
“和妈妈走,以后我们缈缈会很辛苦的。”
“没关系的妈妈。”
“以后妈妈可能没办法像爸爸那样给你买很多漂亮的小裙子和玩具了……”
“没关系的,缈缈不要那些!缈缈也不吃小蛋糕了!”
“缈缈会听话的!”
“缈缈不是……拖油瓶……”
母亲抱住她像是要把眼泪哭干,“对,缈缈不是拖油瓶,缈缈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眼前的场景一变,母亲带着她四处奔波,试图投靠亲戚,但人在屋檐下,她们母女的生活并不好过。
后来母亲只好听了亲戚的介绍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维修工人。
对方带着一个小儿子,妇人带着一个小女儿。
大家都觉得他们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
小小的顾缈也是这样认为的。
重组家庭,也没有办什么婚礼和喜酒,就匆匆领了一张证。
母亲很快被家庭束缚,从照顾女儿一个人,变成了照顾三个人。
顾缈站在远处,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和不断增多的白发,神情怔松。
这个视角的母亲,比她记忆中要辛苦许多。
但好在,母亲应该找到了一个很喜欢她的人吧。
后面的故事,顾缈的记忆十分清晰,所以不想面对。
她试图醒来……
潮湿的雨季再次袭来,顾缈没能从梦境中离开。
她站在房间门口,看到继父趁她和弟弟上学的时候和母亲发生了争吵,他骑在母亲身上,揪住母亲的头发,狠狠抽打对方的脸。
顾缈怔住,下意识要上前,却看到母亲没有反抗。
对方打了一会儿就累得停下来。母亲疼的弓起身,颤颤巍巍的开口:“打也打了,缈缈这个月身体一直不好,我想带她去……”
继父啐了一声,骂了句赔钱货。
顾缈愣住,转头去找墙上泛旧的挂历。
看到日期,她心脏开始下坠。
她清晰的记得,那天放学后,她发现了母亲脸颊上的伤口。
但是母亲很快遮住了。
告诉她只是过敏。
“妈……”
“快回房间写作业!”母亲语气不善,打断她的声音。
而余光中,继父笑眯眯的进门同她亲昵的打招呼。
画面一转,刺耳的争吵声宛如要打碎束缚的梦境。
顾缈抬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母亲和继父又在争吵,又在打架。
顾缈不想看,也不想再听,起身想逃得远远的,就像是当年一样,丢下母亲一个人跑的远远的!
可身后不断传来的声音宛如恶魔在耳畔的低吟——
“跑就跑了呗,反正是个赔钱货。”
“妈的,差点就睡到了。”
“你说什么?”
“滚!”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那个女儿,真特么晦气,我差一点就……”
身后是妇人疯狂的尖叫,顾缈捂住耳朵狼狈的蹲下去。
很快,尖叫声被男人暴虐的殴打声取缔。
顾缈肩膀颤抖,随后猛地起身。
她不能丢下妈妈了……
她转身——
“去死去死去死!”
地上奄奄一息的妇人抓住刀用力捅向身前的男人。
顾缈瞪大眼睛,呆呆地站在原地。
直到脚边的鞋子被猩红的液体打湿。
她惊得连连倒退,噗通一声跌坐在雨里。
只记得暴雨停下前,警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
而就在警察破门而入的前一秒,窗边一个残影猛地向下一跃。
咚的一声。
心口像是中了一枪,血淋淋的洞口不断撕裂。
顾缈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努力看清楼下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那是自始至终都未曾抛下她的妈妈。
手术室,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麻醉中的身影血压开始急速下降。
耳边传来医生急躁的嘶吼和凌乱的脚步。
女孩儿眼睫颤了颤,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她呆呆地望着头顶刺眼的灯光,仿佛看到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家了。
紧接着,她笑了笑。
跳动的曲线像是夏季不断下坠的雨线。
这场雨在她的记忆深处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年头。
于是,她缓缓合上眼。
仪器上跃动的曲线归于平静,在喧闹的手术室里突然拉成冰冷的直线——
这一刻,世界静止。
而许多年前,犹如银河倒泻的那场骤雨,终于停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