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看见队伍近在眼前,脸色一转,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昨晚,我本打算除掉苏府执,却看到有人偷偷溜进后院,于是跟了过去。原来是苏小姐和男人私会,从他们对话得知,账册可能藏在书房,但具体位置我并不清楚。于是,我用文文怪先除掉苏府执夫妇,埋伏在外,等灰月先去书房找账册,再抢了他的,随便抓他顶罪。没想到,灰月公子进入书房后不久,就发现了藏在房外的我,他也发现屋里的尸首。所以,他立刻明白,同我打斗起来。这家伙着实有两下,我虽打伤他的腿,却也奈何不了他。打斗声,惊动了后院的家丁,我只得暂行撤离。第二日,我从李管家口中得知灰月和苏小姐的关系,明白只要控制住苏小姐,灰月定会回来营救。我没有把握赢他,于是想到找你们帮忙,顺便借李管家和你们之口,坐实灰月的罪名。”说完,他想了想,“我也有事问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账册这事,又怎么知道我会去隍庙?”
“是苏小姐告诉涂莉的,涂莉转告我们的。至于城隍庙,是涂莉和灰月商议诓骗你的,账册并不在那。”这次,在一旁听了半天的金石回答。
难怪他这么快就招了,姜阳还以为是自己用苏小姐威胁灰月,让他屈服的,姜阳心中想着,又问道:“苏小姐为什么要告诉涂莉?涂莉又是什么时候和灰月公子商议的?”
“在掉下去的仓库里,…”没等金石说完,迎面火光通亮,一支羽箭飞来,扑棱棱地扎在金石面前地上。方县令胡须微颤,骑着黑马,气势汹汹地带着人马停住,众人擎弓对准芜央和金石,只等一声令下。
一会怕是要被射成筛子,芜央心中暗想,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剑架在姜阳脖颈处。
方县令冷冷地问道:“芜力士,为何无辜绑了我的人?”
芜央啐了一口道:“这不明知故问吗?事已至此,方县令何不划条道。”
“划条道?”方县令被气笑,“你当我是什么人,江湖土匪?给我放箭。”
“慢着!”芜央和金石身后传来马蹄声,涂莉大喊而来。
“这不是那位女侠吗?”方县令捋着胡须道:“正愁无处寻你,自己倒送上门来。”
涂莉不理他,指着身后道:“方县令,往那里看,我已经借调辉县兵马,前来协助你捉拿杀人凶手姜阳,还望你积极配合,不要轻举妄动。”
方县令顺着涂莉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林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亮起十几支火把。
“这只是先到的骑兵,正在在后面待命。我先来和方县令商议,看可有挽回的余地。”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县令大吃一惊,能调动一县兵马,必然不是普通官吏。
“这不重要。现在请方县令退兵,姜都头我们会移交巽刑司审理。”涂莉明知不行,还是试探道。
“小女娃,你可不要诓骗老夫,人你带走,到时候反咬老夫一口,我这么大年纪可经不起折腾。姜都头杀没杀人,我自会带走查清。”说完,一挥手让手下来拿人。
“我看你们谁敢?”芜央横着剑说道。金石也拔起地上的箭矢,弯弓对着方县令。
双方怒目而视,僵持在原地。
姜阳回头看见林子里人头攒动,欲有冲来之势,大喊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苏府执夫妇就是我杀的。都把武器放下。”姜阳站起身,悄声对芜央说:“这个给你。”他手里撵出一粒药丸递给芜央,“只死我一人,还望师弟成全。”说完,踉踉跄跄地向方县令走去。
芜央接过药丸,立刻明白,姜阳是怕双方火拼,两败俱伤。此人虽然良心坏透,但还是有些义气。
见芜央没有阻拦,姜阳向前走去,朗声说道:“方大人,小人被金钱所惑,和上一任张府执倒卖铁矿,贪赃枉法。不想,被新来的苏府执发现,小人为掩盖罪行,杀人灭口,死有余辜,就不要连累杞县的弟兄们了。”
“你闭嘴。”方县令大喝,下马迎着姜阳而,他抽出佩刀给姜阳松绑。哪知绳索一落,姜阳竟夺过佩刀,反而挟持了方县令。
“都别动,否则我杀了他。”姜阳大声威胁道。
“姜阳,你要干嘛?”方县令顿时慌了。众衙役也纷纷劝他不要冲动。
“你们闭嘴,我杀了朝廷命官,横竖都是一死,不如跑了干净。你们速把银两交出来,放在那匹马上。要不然,我杀了他。芜央,此事和我一人干系,望你成全。”姜阳回身催促。
“快,快,别乱动,给姜都头拿银子备马。”方县令慌张地双手乱舞,连连吩咐手下,众衙役也纷纷答应。
在芜央看来,方县令动作如此夸张,纯粹是在演戏。他明白姜阳的意思,想要杀身保全杞县,想必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芜央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姜阳见芜央面露难色,怒从心起,对着芜央大喊:“芜央,念在师门情分,还望你速速成全。”说完,他拉着方县令转身就走,把后背完全暴露出来。
芜央一跺脚,咬着牙对金石命令:“放箭,杀了姜阳。”
“啊?”金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放箭。”芜央一字一句地又说一遍。
“我…”金石不想再杀人了,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芜央一把夺过弓箭,弯弓便射,嘣的一声正中姜阳后心。
姜阳大叫一声,手中佩刀掉落,他转过头,对着芜央颔首眨眼,表示感谢。
“你,你,你…”方县令气得胡子抖动,抱着姜阳老泪纵横,他回身挥手喊道:“给我杀了他们。”
“账册在我手里,身后还有辉县兵马,方县令不再考虑考虑吗?”涂莉赶忙大声喝道。
姜阳也卯着劲大喊:“给我退回去。”他对方县令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给的,这些年也够赚够本了。此事已了,不要再搭上弟兄们的性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里涌出,但他卯足了劲喊道:“你允个承诺,他们会把账册给你的。”说完,他哀求地看向芜央。
芜央毫不犹豫对着涂莉说:“给他们。”
涂莉向树林方向打个呼哨,一名黑衣人骑马而来。到了近前,黑衣人盯着姜阳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后,从怀里掏出账册扔给方县令,转身便走。
方县令捡了起来,仔细翻看,揣入怀中。他沉吟片刻,叹气道:“你们走吧。”
芜央三人上马,退至后方树林,带着人马迅速撤离。
姜阳看着老泪纵横的方县令,安慰道:“这么多年,我也算还清了欠你的债。”他始终知道对错,只是身不由己。
方县令没有说话,默默地抱着他。
许久,东方渐白,一轮红日即将升起。姜阳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坐在矿场的山坡上,得知方固成功让他金蝉脱壳后,他感激地问方固,自己该取个什么新名字?方固看着红艳的旭日,缓缓说道:“将阳同升,与光同尘,你原名叫佟升,新名就叫姜阳吧。”
天光放亮,芜央愣愣地看着身后的一群人,不知道涂莉在哪找的所谓‘辉县兵马’。
涂莉见他疑惑,主动开口解释:“苏府的李管家和家丁,被我拉来充当援兵。金石,给他们每人二两银子,我答应的。”
“我的行囊还在驿馆呢。”金石心中诧异,怎么就成他掏钱了。不过,既然是涂莉吩咐的,如果可以,他一定照办。
李管家听见,赶忙作揖道:“老爷大仇得报,我等怎会要恩人钱财,只当千恩万谢才对。”说完,又带着众人磕头拜谢,涂莉急忙去搀扶。客气一番后,双方拜别,李管家领着众人离去。
金石松了口气,要真是给他们分钱,自己可能分文不剩,回都城还有好远的路呢。
“他把行囊给你牵过来了。”涂莉指着从土堆后转出的俩人,黑衣人是灰月公子,身旁还有位带兜帽遮脸的红衣女子。不用猜,一定是苏小姐了,估计她不想让人认出来。
二人向涂莉三人拱手称谢,将金石的白马和行囊留在原地,便默默地骑马离去。
“他怎么跑出来的?”芜央指着灰月公子的背影问。
“在城隍庙,我见你救了金石,便立刻去救他。”
“从大牢里救出来的?”这女人还真是让人惊喜不断。
“他自己跑出来的。传说中的耳鼠,怎么可能被区区禁妖箍和地牢难住?我让他先去救苏小姐,并告诉他多弄些马匹,让苏小姐带上家丁骑马来城门和我汇合。我则去驿馆把我们的行囊带上。”
芜央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缘由,难得她想得周到,更让人好奇她的身份。“还有一事,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在苏小姐闺房时,她怎么就把账册的事情告诉了你?”
涂莉望着灰月和苏小姐的背影,沉吟片刻才说道:“苏小姐吐成那样,你还不明白?她怀孕了。”
“什么?”芜央和金石同时开口。
“苏小姐怀孕了,灰月公子的。”涂莉轻声解释。
“这?这简直是…”芜央的大脑彻底乱了套,先是妖生了人的娃,接着又是人怀了妖的崽儿。和他的梦境一样,到底是不是因为奉召星的出现,让怪异之事越来越多。不知道人和妖的后代作奸犯科,是归巽刑司审理还是归他们白泽府处理?
“别想了,我先给你俩疗伤。”说完,涂莉从马上卸下一袋药,放在一块天然石板上,在里面翻找起来。
芜央忍不住问道:“哪里偷的?”
涂莉脸一红,嗔笑道:“顺路去了趟药铺,我给老板留了钱,虽然不太够,以后会补上的。别废话,你先过来。”
芜央的伤好处理,下腹已经自行止血,掉了一块肉,和身体藕断丝连。涂莉将其切掉,重新止血包扎。
趁着缠布条时,涂莉问他:“你头发长起来挺好看的,之前为什么剃光头?”
“这种发型最省钱。”芜央据实回答,都城理发很贵的,另外这样也最干净,不生虱子。
涂莉笑笑,转身去处理金石的伤。他比较麻烦,大腿上整块血肉被捶烂,血液黑淤坏死。涂莉只能用刀挖取腐肉,再止血包扎。金石本想要一颗仿制的巴蛇丸,却被告知没有了。结果,金石疼得呜哇乱叫,控制不住的蹬腿。
芜央手里攥着姜阳给的药丸,最后也没舍得掏出来,只是帮忙压着金石,让涂莉顺利医治。
在金石的央求下,涂莉还给他重新扎了马尾辫。
忙完一切,三人累得虚脱,躺在草地上休息。
芜央调整气息进入呼吸吐纳的观想状态,这是恢复体力的最快方式。
“你睡着了吗?”没一会,金石坐起身,打断了他。
又被人干扰,芜央很烦躁,他想起昨天早上砸房门的小吏,所以闭眼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那把青峰剑?是为了出其不意吗?”金石见他眼皮微动,知道他没有睡觉。
芜央睁开眼,愠怒地瞪他一下,立刻又闭上眼,试图找回刚才的状态。
金石腿疼得受不住,想找人说话,分散注意力,他视而不见地问:“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不能。”这次,芜央不得不答。
可下一秒,金石已经从他身旁拿走了重剑,兀自欣赏起来。
金石如此容易地拿走他的东西,让芜央再次吃惊,不由得想起金石之前偷查他的伤口,他却没有任何觉知。心中感叹,金石倒是有些‘景队’哨兵的潜质。
金石不知怎么一下按到机关,嘡啷一声,拔出了青峰剑--雷闪。
芜央脸色一沉,一把抢了回来,把半出鞘的‘雷闪’按回重剑里。
“别乱动。”
“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青峰剑?”金石又问一遍。
芜央不得已答道:“断了怎么办?我可没钱重修。”
“就因为这个?不是为了出其不意?”
“这次回去,别忘了答应给我的钱,我也好把重剑也磨一磨。”这回答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白泽府都这么穷吗?听说跑一趟差事不少钱呢!金石心中疑惑,继续问:“你为什么要杀姜阳?”
芜央叹口气,不说话。没想到金石还是提起来了,他不想讨论此事,心累。
“姜阳一死,这案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便宜了姜阳背后的人?”
说到这,芜央反倒气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下次让你放箭时,你照做就是。”他忘了腹部的伤口,说话一急,疼痛立刻加剧。
“还有下次?”金石没明白,回去后他是去后备府任职的,俩人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没有了!”芜央发现自己说错话,有些懊恼。
金石却不依不饶,继续刚才的话题,“再怎么说也是条人命,说杀就杀,还要朝廷律法干嘛。”他不想再杀人了,虽然之前射杀过云林铁卫,但当时更像是黑暗中的狩猎,稀里糊涂就做成了。这次,芜央让他当着那么多的人,对姜阳痛下杀手,他是既纠结又惶恐。
“他一心求死,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芜央不知道金石干嘛非得提起这个。
“他想一死了之,包庇指使他杀害苏府执的真凶,杞县县衙、开山府、锻造府都脱不了关系。”
“既然知道,你还纠结什么?朝廷的事你能做主?”
“要是能拔掉这些毒瘤,杞县的百姓就不会被人欺负压榨。”
“别他么天真了,换批上来还是一个样子。何况此事可能牵涉到大齐王,朝廷想撤换杞县人手也未必能做到。”
金石听到大齐王又蔫了下来。
芜央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扔给金石道:“姜阳给我的,现在还你,我不欠你人情了。”
“巴蛇丸?”金石纳闷道,“他刚才为什么不吃…怎么给你…”
“白泽府的人总把义气看得最重。”芜央很少自夸。
“我看他就是托大了,那种人骄傲得很。”涂莉不同意,意外地和芜央针锋相对道:“为了钱,谋杀朝廷命官,这种人也配义气二字?”
“不是所有事非黑即白,至少跟着他的兄弟认可他。”
“还不是因为有利可图才跟着他,讲义气也该有自己的原则。”涂莉毫不给他留情面。
芜央生气地转过脸,不再说话,但是他心里明白,涂莉是对的。姜阳这种握有生杀权力之人,一旦遇到无法化解的不公,冲动之下更愿意诉诸暴力。但姜阳并非奸恶之人,即使绝望,心底依旧留有纯善。如果有人能在绝境中拉他一把,他残存的善良,就会成为对此人的忠心或者小团体的义气。从此之后,他便丧失自己的原则,用恩人或小团体的利益来衡量正义。至于他芜央是怎么搞清楚的,皆因他也曾踏入过类似境地,为了所谓的忠义出生入死。虽然最后他逃离了小圈子,但是他对此并不觉得罪恶,因为官场也不过如此。
金石见二人置气,吓得没敢再说,生怕临时拼凑的队伍就此散去。他索性转过身,伸展胳膊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眯眼看着天上孤独的白云,似雪似棉,变幻着形状引人出神。清风飞扬,小草微微晃动,一群蚂蚁闻到滴落的药汁,聚拢过来。
半晌,金石叹口气,打破了沉默:“回去后,让他们给我安排个闲职,不参与这些破事。”
如果能岁月静好,谁会愿意打打杀杀,金石的选择是对的。芜央突然想起整件事情的起因:“你到底在都城得罪了谁?”
“镇远侯,”看见芜央和涂莉惊诧的表情,金石竟有些得意地补充道:“我睡了他的女人。”说完,他若无其事地捋了捋额前发髻。
“你怎么可能接触到侯爷的女人?”涂莉不解。
“香红是他养在外院的女人,并无名分。”金石解释。
“是不是觉得自己可牛逼了?”芜央觉得金石既蠢又无知,镇远侯虽然不如大齐王权势滔天,却是出名的瘟神,他一旦对你心生恨意,就算十年百年,也不会放手,哪怕扒开坟墓也得抽你尸首两鞭。
“真是没有一点自控力。”涂莉摇着头说。
“你们不知道香红有多惨,整天被锁在小院中,只有一个丫鬟陪伴,买点东西还要请示。而且,镇远侯只碰过她两次,就把她困在那三年。”
“可怜人多的是,你还不是贪图人家美色。”涂莉毫不给他留情面。
“你最好能进白泽府,虽然你没犯法,但镇远侯不会放过你的。”芜央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劝金石,明明一开始对他十分厌烦。
金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说话,拿起弓去狩猎了。
中午,他们吃了些干粮、烤了两只金石打来的兔子后,继续上路。
“还有多久到都城?”金石摸着大腿的伤口。
“最快也要两天。”涂莉回答。
“前面还有歇脚的地方吗?”金石不知怎么问了一句。
“有也不去了。”芜央很坚决,他双腿一夹马肚,策马飞奔。“趁着天好,抓紧赶路。”
“哎,你慢点,我腿疼。”金石只得跟了上去。
涂莉笑着追过去。三人从小路转回到大路,策马扬鞭,顶着烈日,挥洒汗水。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孤山脚下,四周空旷,树木稀少。
涂莉指着远方喊道:“你们看,那是不是灰月公子和苏小姐?”
芜央远远看去,半山腰的坡上,一对男女相拥而坐,虽然距离遥远,看穿着打扮,应该是灰月公子和苏小姐。
夕阳照着二人,在山坡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陪伴他们的只有几棵孤单的小树,在风中摇曳。
“还真是苏小姐。”金石也看清了。
“他好像一条狗唉。”芜央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惹得金石和涂莉侧目,不懂他的意思。
“哦,我是说耳鼠叫起来像条狗。”接着,芜央又问一句:“灰月到底怎么治好苏小姐的病?”
金石倒不意外,厚着脸皮说:“有些女子没破身前,痛经非常厉害,有了房事后会渐渐好转。”
涂莉用手拉了拉衣袖,红着脸看向别处,她没想到芜央竟如此单纯,也没想到金石说得这么直白。她驱赶马匹先走,不想搭理这一对大傻子。
“关我屁事。”芜央满不在乎一夹马肚子,加速向前跑去,心里却恍然大悟。
“嘿,不是你要问的吗?”金石发了句牢骚,紧跟上芜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