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巧儿又对着牌位说,“今日我来,是想认霜儿做女儿。往后,我会待她如珠如宝,当她是亲闺女一般。”
她说完,再拜了三拜。
池霜泪眼朦胧。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护国公府的主母要认她当女儿不是儿戏。
众人轮流上香,人人肃穆。
直到众人移入饭堂,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膳食是北茴她们从少主府做好带过来的,用包了金角的黑色精致食盒装着。
有的菜需要回锅蒸热,红颜便张罗着烧火。
柴火和锅碗瓢盆全都是原先就备好的。
一时,小院里人声鼎沸,烟火气缭绕。原本清冷的宅院,竟被这热闹烘出了几分暖意。
谁曾想,这方寸之地卧虎藏龙,或权倾朝野,或富甲天下,或名动北翼。有权有钱有名的人,此刻全都敛了锋芒,齐聚在这间小院中。
池霜觉得这是场梦,能做久一点就好了。
待宴席摆开,她方才惊觉——满桌珍馐,竟无一荤腥。就连酒水,也只是清茶一盏代替。
她心头微颤。众人这般周全,身上穿的衣衫都特意选了素色。青灰白黑,不染半点艳彩。
如此用心,分明是体恤她尚在弟弟的丧期。
池霜安静坐在郑巧儿身边,眼里雾气沉沉。
开宴。
池霜拘谨,低垂着头。
郑巧儿就一直用公筷给她夹菜。
池霜以前没吃过这样的美味。原来素菜竟能吃出肉味来,真稀奇。
席间,时安夏让邱红颜给大家介绍菜名。
一说到这个,邱红颜当仁不让。今日这一桌菜,她是主理,十分自信。
金风玉露是桂花糖藕加糯白莲子。藕孔填糯米如凝露,缀桂花似碎金。
一叶知秋是香煎雕成枫叶状的杏鲍菇。以刀工拟态,菇肉纹理如叶脉,佐椒盐似秋霜。
空山听松是用竹筒盛着的松子菌菇汤,汤沸时松香袅袅如听松涛。
寒潭渡雁是菱角豆腐羹。菱角如潭石,雕成雁形的豆腐雁影浮沉。
……
邱红颜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末了她说,“菜式是我想的,但这些个雅名儿却是我家夏儿姐姐妙笔生花。”
时安夏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唇边笑意,“那年我热孝在身,小红颜就变着法子用素菜哄我。今日这席面,倒让我想起她当初满院撵着我跑,让我再多吃几口。”
众人津津有味听着,想象着那场面。
尤其北茴等人记忆更深刻了些,想起夫人到处躲避,邱红颜满院子追着喊,“夏儿姐姐你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呀。”
时安夏就无奈地回她,“你别光可着我一人补啊,我都胖了胖了胖了!你让全院的人都补起来,要胖大家都胖成球我也就认了。”
此刻时安夏忽然望向池霜,声音柔了几分,“霜儿姐姐,回头让红颜把菜单抄与你。闲时照着做几道,也算是给清淡日子添些滋味。”
言下之意,自此岁月虽素淡,然可烹雪煮茶,莳花弄草。纵是清欢,也有钱有闲,有滋有味。
这一生,还长。
池霜轻轻应了声“好”,喉间却忽地哽住。
她慌忙低头,一滴泪砸在青瓷碗沿。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出深色圆点。
郑巧儿一声“哎呀我的乖乖”,用帕子替池霜擦了眼泪,“这怎么倒招出你的眼泪来了?”
指尖隔着帕子抚过她脸颊上的泪痕,“霜儿你且记着,天上亲人最盼着的,就是见你在人间平安喜乐。咱们往后都是好日子。”
池霜的泪水愈发汹涌。
除了父母和弟弟,从未有人这般在意她的悲喜。
她也从不允许自己流泪。有那功夫多接几件绣活,就能让弟弟吃穿好一点。
宴毕,众人移去花厅小坐。
郑巧儿拿出文书让池霜签名。
她说,往后我护国公府护着你,我也亲自护着你。
她又说,方才所言,句句是真,无一字诓语。我命里缺个闺女,与你有眼缘,看着就欢喜。
池霜其实在心里早生出了贪念。她念郑巧儿的笑,也贪其温柔。
母亲死得早,她于池越而言,真就是长姐如母。
她几乎都忘记了,其实她自己也只是个孩子。十一岁挑起了养育弟弟的重担,她一直觉得自己这颗心已风烛残年。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她感觉得到郑巧儿的诚意,便哭着应下。
这一次哭,是喜悦的泪,滚烫又热烈。
执笔,签字,画押。
池霜的字写得相当好,有其父的才子风范。大家这般打趣她。
时安夏却说池霜的字,竖如竹节铮铮,勾似寒梅折枝,一笔一划更有其母的风骨。
池霜深以为然。她是刻意模仿过母亲的笔迹,包括作诗写词,也全都是学自母亲。
轮到中间人签名,唐楚君,于素君,还有时安夏。
这也不难猜,唐于二人名声如日中天,时安夏是公主,身份显赫。
她们作保,这份文书更显庄重。
文书签好,是要拿去官府盖印才能生效的。
众人都欢喜。
时安夏又交代,“东蓠最近留在霜儿姐姐这里作伴,她身上有功夫,能护得住你。等过些日子,好生选几个丫鬟仆妇侍候着,打理宅院。”
东蓠是带了包袱来的,一切都做好了准备。
郑巧儿却道,“先住去我护国公府吧,不然怕池家有人来找麻烦……”
这话还没落呢,就陡生意外。
北茴匆匆进来对时安夏耳语。
众人都向着她们看过去。
时安夏听了倒也不慌,先说了一句,“池家老太太上吊了。”
原来,池老夫人受不了孙女自请出族的侮辱,也受不了池家人的逼迫,上吊自尽了,就吊在那棵槐树上。
池霜眼皮狠狠一跳。
时安夏又说了一句,“池家各房以逼死亲祖母为由,打着白幡,现在把老太太的尸体摆在了这宅院的门口。”
池霜的心又重重一跳,豁然起立。
她要出去跟他们理论,她已出族,摆她门口是几个意思,真当她好欺么。
郑巧儿温暖的手拉住她,“先坐下,你急什么?往后这些事,你都不必一个人面对。有我护国公府呢!”
却是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同样的话,“不可由护国公府出面。”
说这话的,一个是时安夏,另一个则是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