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洛震惊到失神,只顾着揉瞳孔颤动不已的眼睛。
她不敢相信自己整整苦劝了一整天的葛东旭,就这么被李向南这忽然而决绝的劝说给劝出来了。
可随即,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葛东旭,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儿女。
失去父亲的他,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再被病魔夺去生命吗?
如果真的如她刚才给李向南出的主意去做,用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给葛东旭重塑心理,做心理建设……
已经剩下两个月生命的龚老师等得及吗?
想到这里,徐七洛不禁对李向南如此大胆有魄力的举动钦佩起来!
这要是一般人,绝不敢如此冒险将真相说给龚老师的儿子听!
偏偏是李向南,也只有李向南敢这么做!
“我来帮你!”
来不及让徐七洛产生更多的感慨,瞧见葛东旭钻出了半个床板,已经被李向南双手搭着对方的胳膊拽出来了半个身子,便赶紧过去帮忙。
一股酸臭到极点的恶臭随着葛东旭的身子缓缓从床板里头飘散出来,凝如实质的气味甚至刺激到了李向南的眼睛。
他忙屏住了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三秒钟,随即伸手拦住了徐七洛,喊道:“胖子,进来帮忙!”
“师公!”徐七洛晓得他是为了照顾自己,心下顿时一暖。
尤其是当她看到李向南根本顾不得葛东旭身上的脏臭把那孩子紧紧搀在怀里就感动到想哭。
嘭!
巨大的推门声响起。
王德发大步流星的窜进里屋,一脸震惊的瞅见葛东旭被李向南从床板里拉出来,惊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赶紧过来将这个十年未曾从床底下出来的孩子扶住。
“东旭出来了?!小李!你……你咋做到的?”
嘭,嘭,嘭……
李向南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屋外头传来桌椅板凳被撞倒的声音,随即龚新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紧紧抓着门。
那一刻,阳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径直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庞上。
她的双手紧攥着磨损严重的木门,指节发白,身体却僵直得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场等待了十年的梦境。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胸腔里鼓胀着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即将决堤的洪水,在眼眶里汹涌澎湃。
一绺灰白的头发从龚新梅的发梢垂落,紧接着是一只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了久违的阳光。
她屏住呼吸,看着那只手缓缓用力,支撑起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阴影中逐渐显现。
是他的脸,那张她无数次在梦中勾勒的脸庞,此刻就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蓬头垢面的葛东旭,头发垂到了胸前,他的胡子完全遮盖了他的下巴,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带着几分浑浊的眼睛,都在告诉她:这是真的,她的儿子,回来了。
十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此刻变成了十九岁的青年。
岁月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成长的痕迹。
儿子的面庞变得陌生,可轮廓又那么熟悉!
就像是曾经的丈夫忽然回来了,强撑着儿子的身体从天堂坠落在人间,降临在了葛东旭的身上。
泪水在这一刻决堤,龚新梅踉跄着向前,双臂张开,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的温暖。
她的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化作最动人的旋律。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手,仿佛要将这十年的思念一次性补偿给他。
“儿……儿啊!妈对不住你啊!妈好想你啊!”
“妈……”
儿子沙哑到几乎若不可闻的哽咽,瞬间唤醒了她所有的记忆,她哭得更凶了,但嘴角却挂着最幸福的笑容。
这一刻,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化作了尘埃,随风散去。
只剩下这满室的阳光,和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见证着这场迟来了十年的重逢。
“东旭!”
龚新梅抚摸着儿子那几乎消瘦到无形的脸,抓起他几乎毫无力量的手,放在李向南的手,语重心长又无比焦急道:
“你跟着李医生走,妈陪着你,妈给你治病,好不好?妈给你把身体治好!”
场间再度陷入了沉默,葛东旭说不出来第二句话了。
无论他怎么张口,他的喉咙里再也蹦不出除了妈之外的字眼。
他的喉咙肌肉早就在十数年未曾开口说话中退化了。
而他这么久以来只盘在床底的狭小空间里,也导致了他此时此刻,哪怕是站着,都必须李向南和王德发一左一右的架着他。
他能够站起来,但是很吃力,几乎做不了任何的动作。
“龚阿姨,我们走!去医院,东旭的病房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我们就过去!”李向南马上便叮嘱道:“阿姨,把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都带着!走吧!”
“嗳嗳,好,好,我们走我们走!东旭我们走!”
龚新梅已经激动到情绪无法很好的控制了,她一会儿去收毛巾,还没整理好,一会儿又去找牙刷,牙刷还没放进网兜里,又忙去找儿子的衣服,又去找粮票,整个人都慌了。
“龚老师,您别急,有我在呢,我帮您!”徐七洛看不得她这样,赶紧去帮忙。
李向南和王德发已经架着葛东旭来到了门口,可两人看了看自行车,很快就犯了难。
葛东旭怎么带回去?
这不是汽车,随便往车上一坐就行了!
自行车的后座,带的绝对是身体力行的人!
葛东旭不管坐谁的车,他抓紧不了车座,肯定会从后头掉下来的!
“胖子,找根绳子去,把他跟我绑在一起!快!”李向南把葛东旭扶到车后座坐下,架着他赶紧喊。
几分钟之后,李向南脚搭在脚踏上,看了看王德发徐七洛和把着自行车翘首以盼的龚新梅,挥挥手道:“出发吧!直接去医院!”
吱吱吱!
链条声顿时响了起来。
四辆车陆陆续续骑出了院子。
李向南却在心里头默默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当葛东旭被载着骑出院子的那一刻,外界的光线像无数根银针猛地刺入他的瞳孔。
他蜷缩在自行车后座上,双臂如铁箍般紧搂抓着车坐凳上的细铁,仿佛那是暴风雨中唯一的一根浮木。
阳光在树叶间跳跃,投下斑驳的光影,每一片晃动的光斑都让他心跳如擂鼓,喉咙发紧。
葛东旭的视线开始模糊,外界的喧嚣如潮水般涌入耳朵——汽车的鸣笛、鸟儿的啁啾、人群的喧哗,这些平常的声音此刻却化作尖锐的利刃,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的身体像是被电流击中,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直窜后脑,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颤抖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连带着李向南的自行车也跟着摇晃。
车轮在颤抖中偏离方向,压过路面的小石子,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少年心中恐惧的具象化。
他紧闭双眼,可外界的刺激却愈发强烈,仿佛连空气都在嘲笑他的懦弱。
李向南能感受到后座的颤抖,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体在战栗,更像是一个被困在牢笼中的灵魂在绝望地挣扎。
他知道,葛东旭自己编织的床下世界正在崩塌,那些被高墙隔绝的恐惧在此刻如洪水猛兽般将他吞噬。
“东旭,别怕,别怕,有我在!我叫李向南!我可以保护你!”
自行车在颤抖中艰难前行,葛东旭抬起头。
他的世界缩小成了李向南背上的一片衣料,只有那里,能让他感受到一丝丝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