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酉时初（五点），正房那边就来了人请他们过去，祝春时他们到的时候，便看见邓姨娘在挤兑范姨娘，旁边坐着二房三房的姨娘们，郭太太等人都还未到，老太太是不到饭点不露面的，尤其是她不爱看见妾室。
“姨娘。”祝春时含笑上前。
俞逖看了她一眼，这种场合他是不好掺和进去的，只给众人请安后就落座在旁，并不搭话。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邓姨娘看见范姨娘那缩头缩尾的模样就来气，一棍子打下去没个声响，但总爱在背后做出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来。
这会儿见着儿子儿媳过来，忙招了招手，拉着人在身侧坐下，“就你们两个实诚，有的人出风头冲在最前面，其他时候连个影子都不见，也不知道跟着学学。”
二房的刘姨娘没忍住笑出了声，三房安姨娘忙递给她热茶堵嘴。
范姨娘神色尴尬，明知道邓氏指桑骂槐，也只能忍气吞声，前儿那场臭骂让她耳根子还嗡嗡的，连带着她的豫之都不好过。
“我和知远本打算先去请姨娘，结果绮云姐姐说您已经先来了。”祝春时温声道：“我们两个这么多年不曾尽过孝道，早来一时半刻也是应该的。”
邓姨娘得意地横了范氏一眼，“你们年年送东西回来，没有一次落下，这都不能说孝顺，那天天在家掐尖要强，也不给长辈请个安的人又算什么？”
刘姨娘膝下有俞遐俞迩两个儿子撑腰，从前也是和二太太别过苗头的，因此胆子也就更大些，况且这回祝春时和房丽姝闹事，最后还是便宜了她的儿媳妇，因此便笑道：“邓姐姐这话说得有理，六爷六奶奶出门在外，连我们这些人都不曾忘记，时时有东西送来，分明是孝顺至极。”
这话一出，范姨娘更是尴尬，她那里也是年年都收到了祝春时他们送的年礼。
“唉，幸亏还有刘妹妹你这个明事理的，可有的人拿了东西还半点不记情呢。”有了人帮腔，邓姨娘便更张扬，“我们祯娘性情贤淑，向来把人往好处想，不知道还有人是烂心臭肺的，这些年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亏，我真是想起来心都疼。谁成想回家了还要受欺负，原是我这个做姨娘的没本事，才叫人大过年的打上门来。”
她说起来仿佛真看到了祝春时被人欺负成小可怜的模样，护犊子的心思一起，又故意道：“还有知远你，做了多少年的官儿，五六品的阶，你媳妇身上也有敕命，竟还让人欺负到眼前来了，从前我和你说的话竟是过耳不入不成？”
俞逖不想这里面还有他的事，只是他一眼就知道他亲娘什么意思，只好起身道：“原是儿子的疏忽，是儿子不好。”
邓姨娘长了脸，看着鹌鹑似的范氏还欲再说些什么，只是一抬眼就瞧见她儿子递来的眼色，她心里微动，冷哼一声转了话，不再挤兑，却也故意拉着安刘二人冷落范氏。
祝春时眼眸含笑看了俞逖一眼，俞逖对着她无声说了两句，无外乎让她注意着点邓姨娘，言语上的争执并没什么，但眼下过年，又在老太太这边，隔墙有耳，真继续闹下去谁都讨不了好。
不多时，其余几房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来，祝春时起身让了位，不是看韦清敏家的启哥儿，就是去逗楚嫣家的娴姐儿，傅云霓的永哥儿和房丽姝的禄哥儿因为年纪还小，所以并未抱过来，免得着了凉。
邓姨娘看着各房都有了孩子，眸光一转又落到祝春时的肚子上，刚准备张嘴就想起她儿子回来后和她说的话，心里一叹只觉得无奈，索性去拉着安姨娘聊天了，安姨娘儿子俞遵还没成亲，也没孙子。
酉正过两刻（六点半），老太太那边来人吩咐摆饭，男女分席各自落座，期间也算和睦热闹，自然也少不了些许口角，只是在老太太跟前都收敛了许多。
宴后又按着长幼给老太太等长辈送上年礼，也算是孝敬。
房丽姝见状，笑盈盈的道：“六哥做官多年，想必攒下了许多东西，如今给老太太的孝敬自然也不能简薄了。”
祝春时眸光一利正欲说话，俞逖就轻拉了拉她的手，随即看着俞逸笑了下。
“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就回去陪禄哥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俞逸因着房丽姝的家世身份，只觉得她嫁给自己是委屈了，后来更是心疼她为自己诞下子嗣所受的苦，因此向来爱重她，没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话乃是破天荒头一回。
房丽姝听见也是一怔，她张了张嘴，眼圈顿时就红了起来，但目光所及皆是外人，老太太和几位老爷太太也都在，她所想要维持的体面和心中的不满在打架，最后还是扭过了头不看俞逸，等着回去再继续算账。
有惊无险的将流程走完，老太太只觉得疲累，也不和他们一起守岁看烟火，只在院子里看了一场舞龙的热闹，就自己回屋休息去了，让他们自便。
虽是如此，他们也不能真的散场，最后三房都围在正厅里烤火说话，等将近子时，又吩咐丫鬟小厮将采买回来的烟火爆竹堆在后花园，一行人闹哄哄的赶过去，随着天边皇城那边升起来的烟火，京城四处也都如油锅里溅水，霎时欢腾起来，五颜六色的烟火布满整片夜幕，直到丑时（凌晨一点）才有了停息的趋势。
等到最后各自回房休息，又已经到丑时末（三点）了。初一这日又要卯正（六点）起身，将将休息一个多时辰，祝春时起身时眼睛都险些睁不开。
“过去点个卯，然后咱们再回来休息。”俞逖扶着她洗漱更衣好，轻声在她耳边说话。
热帕敷在脸上，祝春时清醒了片刻，闻言摇摇头，“只怕走不开身，让圆荷给我沏盏酽茶来吧。”
喝完了茶，出门又被冷风吹在脸上，一瞬间倒是提神醒脑，二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赶到祠堂，又站了半日身体僵硬地回到正房用膳，一日也就这么慢悠悠的过了。
初二归宁，回到祝家也是如此，并无什么特别的事，不过祝春时久违地见到了祝祺和她夫婿，姐妹两个相见时眼泪汪汪，直到各自离开时还依依不舍。
接下来几日走亲访友，一直到初六才算是结束。然而俞逖那边忙着借年节约见曾家人，祝春时也闲不住，索性开始处理起铺子的事情来。
“冯嬷嬷还没回来吗？”
“嬷嬷她，”双燕有些为难的道：“听说她儿子在赌坊受了许多折磨，还欠了许多债，嬷嬷的银子全拿出去都还不了，气急攻心之下嬷嬷就病倒了，怕把病气过给姑娘和姑爷，所以又告了几日假。”
“严不严重？可请大夫了？”祝春时神色担忧，“怎么不一早来告诉我，李灌这几日莫不是还在赌坊？”
“那倒不曾，他还算是有些良心，正在嬷嬷床前伺候着。”双燕忙道：“请过大夫了，说嬷嬷身子骨还好，就是怒火上涌一时撑不住，仔细静养几天就好了。”
“去库房里拿两株好人参送过去，若是嬷嬷要吃药，也尽管告诉我，我这边请大夫过去，只是不准拿银子和东西，有李灌在，再多的东西都放不住。”祝春时吩咐巧莺，“你们也不要过去，让俞七去，要是李灌无赖，就避开嬷嬷揍他一顿。”
巧莺失笑：“奴婢知道了，估计他也不敢了。”
“对了，再让俞武驾车，把俞力俞山叫上，随我出去一趟。”
“姑娘要去哪儿？”双燕纳闷。
“去铺子上瞧瞧，看这两个掌柜究竟有什么本事，能把铺子经营得入不敷出。”祝春时将账本从笸箩里找出来扔在桌上。
她先去延寿街的胭脂铺看了两眼，随后才绕道往书铺过去，成衣铺子好歹还有点银子进账，书铺却快要往里扔银子了。
马车停在拐角处，只见那家铺子门庭冷落，连门窗都格外陈旧些，接连路过两三个书生打扮的人脚步都没停，看都没看过去一眼就径直走开了。
“琼枝去帮我买两本书，不必说具体身份，就说是给你读书的哥哥买的。”
琼枝攥着银子跑去，祝春时掀开车帘看着那边，低声和春容说了两句，春容点点头，走到街边等候了片刻，随即就将一名抱着书匆匆走过的书生拦住请了过来。
“敢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事吗？”书生一头雾水，但光天化日之下他倒也不怕什么。
“劳驾问一句，对面就有书铺，怎么你还要去别处买书呢？”
书生看了书铺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屈辱神色，气愤道：“夫人要是去这家铺子买书，想来他们定然欢迎得很，但要是在下，只怕左脚刚踏进去，后脚就被赶出来了。”
祝春时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这家掌柜拜高踩低，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书生，仿佛进去就要脏了他的地，要是出来慢了只怕还要拿扫帚赶。”书生涨红了脸，他之前自然也是进去过的，刚翻开书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轰走了，“但要是富贵人家，那掌柜就恨不得扫榻相迎了。”
他话音刚落，那边琼枝就被赶了出来。
书生嗤笑：“看吧。”
琼枝跑回来，低着头看着鞋尖道：“奴婢刚说要买两本书，掌柜的看了两眼，就说书价贵，一本至少也要几钱银子。奴婢手里只有三钱，掌柜就让小二把我赶出来了。”
“他家的书，少则几钱，多则几两，也不知什么珍本古籍，我们是买不起的。”书生苦笑道，又见祝春时无旁的话要问，便拱拱手离开了。
“真是，好大的威风。”祝春时咬牙切齿道，这间铺子在俞逖手下多年，又不曾做什么遮掩，但凡有心想查的谁能查不到。书铺本来可以用来给那些读书人卖个好，如今可好，竟全结了仇，一个读书人不算什么，千百个呢？
祝春时扯开车帘下车，“俞力俞山，我们进去。”
铺子进去左面是柜台，小二正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灰尘，掌柜不见身影；除了一个柜台，便是鳞次栉比立着的书架，上面零散摆着些许书籍，肉眼可见积了厚厚一层灰。
小二瞥见她们，视线先落在祝春时的衣服布料上，继而便是她头上的钗环，见布料首饰都不是普通人所穿戴的，忙挤出笑迎上来。
“这位夫人，您想买什么，小的给您拿。”
“你们掌柜的呢？”
小二陪笑道：“夫人可是认识我们掌柜？小的这就去请他出来。”说着便转身往铺子后面的小院去。
祝春时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书架上的书只是最基本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儒家典籍释义，再就是市面上常见的话本故事，而且已经许久不曾翻动过了，要不是还有个小二守着，说这里倒闭了许久都有人信。
春容上前用帕子擦了擦桌凳：“姑娘，您先坐。”
体型稍胖的掌柜握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从后院出来，初时还不以为意，瞥见来人身上的穿戴立马加快了速度小跑上前，“见过这位夫人，不知您想买些什么？”
祝春时轻笑了声，“多年不见，尚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
“您？”尚掌柜愣了下，抬眸认真看了两眼，突然惊声：“六奶奶！”
“六奶奶您怎么过来了？也没通知小的一声，小的也好给奶奶准备些茶点。”尚掌柜颇有些惊慌失措，手里的紫砂茶壶也没工夫再赏，“还不快将桌椅仔细擦干净，让六奶奶坐下。”
尚掌柜朝着小二吼了一声，小二也慌乱不已，手忙脚乱地扯着抹布就要去擦，又被掌柜推了一把，“算了算了，这外面不干净，也没个炭盆，只怕怠慢了奶奶，里面屋子一应俱全，奶奶跟小的进去坐坐吧。”
祝春时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茶壶上，漫不经心道：“不必了，我只是过来瞧瞧这间铺子，尚掌柜交来的账本上说店里已很久没生意了，要是不亲自来看看，我也不能知道原来掌柜是这么经营的。”
尚掌柜脸色立时愁苦起来，“奶奶，不是小的不用心，实在是生意不好做，附近又新开了好几家书铺，抢走了许多生意。小的是日也想夜也想，就想着怎么招揽生意，但如今大年下都没多少人出门，实在好转不了。”
“你手上的紫砂茶壶，没有百两银子应该买不了吧？”
“小的素来爱这些玩意，但苦于囊中羞涩买不起，所以才特地寻了个假的来把玩，可见这工匠的技术能以假乱真，竟将奶奶都糊弄过去了。”
祝春时使了个眼色给俞力，俞力几步上前将尚掌柜手里茶壶抢过来，搁在祝春时眼前。
“真不真假不假，尚掌柜才是不必拿话来糊弄我。掌柜的月银是二两，一年也就是二十四两，你在铺子里总共做了快十年，也就是二百四十两，逢年过节六爷也总有赏赐，那便再给你加上二百两，拢共应该是四百四十两银子。”俞逖那里有两家铺子掌柜的身家信息，前两天祝春时也派人仔细查过，对这尚掌柜也算了解。
“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尚掌柜僵着脸问道。
“尚掌柜不用急，你上有亲娘，又有妻子和四个儿女，每月的开销便至少要花去四五两银子；还在花枝巷里养了个年轻的外室，又要拨出去七八两。”祝春时恍惚想起来什么，哦了声，“还与某户的养女扯上了不干不净的关系，每月去个两三回，十两银子也就流出去了。”
尚掌柜不想她将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连那暗娼都查了出来，顿时涨红了脸，想要解释什么，结果却被俞山扯住双手，嘴也被小二的脏抹布堵住。
“两年的花费抵得上你十年的工钱，更别提还有你手里这个价值百两的茶壶。尚掌柜，你不妨同我仔细解释解释，多余的银子应该从哪里来？”祝春时从莹莹手里接过账册，砰的一声扔在尚掌柜脸上，“吃里扒外的东西，仗着我和你六爷不在京中，竟是把铺子当成你自家的财产，敛财赶客，不知做下了多少恶事才攒下你的累累家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