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禄想,他这数万年漫长的岁月里,最倒霉也最幸运的事情,可能就是和阿噗扯上了关系。
也许这样说有些奇怪,毕竟两个完全对立的词怎么会用在同一个人身上。
但是对谢天禄来说,却一点也没错。
混沌出事的那些年,为了照顾凤凰,他和九尾睚眦等人经常往灵山跑。
阿噗出生后,他们偶尔还要帮着凤凰带一下孩子。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便再也没有去过灵山。
那件事,和阿噗有关。
众人皆知,他有个哥哥,叫辟邪。
他们是双生子,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只小兽就是彼此。
既是双生子,那就该同生同死,无论如何都陪伴着彼此。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没有做到和哥哥同死,他眼睁睁地看着哥哥的神位溃散,什么也做不了。
他因此疯魔了好一阵,大家都不敢触碰他的这道伤疤,甚至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辟邪。
可稚子无知,亲手毁掉了哥哥给他留的那一点念想——那个他一直戴在角上的玉环。
那时,阿噗不满一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那样伸手用母亲传承给他的火焰炼化了玉环,烫伤了他的角。
他当场就发了疯。
那是他哥哥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那是他的逆鳞。
起初大家还指责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动手,可当他喊出那句话,他说:“那是我哥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那是我哥给我的!”
没有人说话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对他意味着什么。
凤凰一个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他不要对不起,他只想要哥哥给他留下的那一点念想。
那是他一直活到现在的理由。
那是他哥哥存在过的证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
最后还是獬豸站了出来。
这种事情,谁出头谁不讨好,更容易被迁怒指责。
可是獬豸是执掌正义和公正的神兽,所以必须站出来。
獬豸说,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最珍贵的东西,阿噗太小无法偿那么就应该由凤凰来还。
可凤凰最重要的最珍贵的是什么呢?
是他怀里的孩子,是昏迷的丈夫,是白泽和朱雀。
他难道要在其中做一个取舍吗?
他做不到。
于是凤凰开始拔自己身上的羽毛。
所有人都知道凤凰最爱惜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羽毛。
而后谢天禄看不过眼,还是叫停了。
再这么说,他和凤凰也是多年的朋友。
可是怎么办啊,那个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没了。
怎么办啊?
后来沉默良久的白泽开口了,他说玉环没有消失,只是炼化在了阿噗体内,如果可能的话阿噗成年后说不准能凝炼出来。
这样的话,把濒临崩溃的他拉了回来。
他看着阿噗,看了很久很久,最后獬豸和白泽还有凤凰商量,把阿噗送到他那去方便他观察并及时能取出玉环。
因为辟邪和他是双生子,辟邪的东西,他最了解,说不准会有办法快速地提取出来。
可阿噗太小了,离不开凤凰,于是他就在白泽的劝说下让阿噗在凤凰身边留几百年,长大些了再送到他那。
只要阿噗配合,他保证不会伤害阿噗。
自那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灵山,他一个人发了疯似的在人间挣钱,企图用此来麻痹自己。
可每个雷雨加交的夜里,他还是会梦见辟邪。
辟邪对他说,你为什么不陪我去死呢?你个胆小鬼,就这么贪恋自己的神位自己现在的生活吗?
他就这样被折磨了好几百年,直到阿噗敲开了他家的门。
他感受到了阿噗体内属于辟邪的灵力与气息。
“天,天禄叔叔叔好……我叫宿安蒲……你也可以叫我阿噗。”
比起小时候调皮捣蛋的阿噗,在他面前的阿噗显然乖巧内敛多了。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带着人往屋里走。
他没办法喜欢这个孩子,看到这个孩子他就忍不住想起辟邪,想起那个玉环,他觉得自己就会疯掉而做出不好的事情。
凤凰一再请求他好好对待阿噗,所有人都求他,他能怎么办呢?
偶尔他也会觉得愤懑,明明他才是失去一切的那个人,是受害者,可大家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加害者,是一个会对孩子下手的疯子。
所以他对阿噗很冷漠,他看着他摔倒,没有做出表示来,只是在廊下等了一会儿,虚伪地丢下一罐药膏。
阿噗来了后,他经常躲着阿噗,可他又忍不住亲近阿噗体内属于辟邪的灵力和气息。
所以,他常常是在夜里偷偷去看阿噗。
可他没想到会撞见阿噗哭泣。
尚且年幼的孩童一遍遍复述着,讨厌他。
阿噗只是大概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才被送来,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于是他就迁怒谢天禄。
孩童的心思就是这样简单。
谢天禄完全理解。
他常常靠着门坐着,听里面的哭声一遍遍重复:“我最讨厌谢天禄了……”
“我最讨厌哥哥了!”记忆里那些往事常常被哭声牵动,一遍又一遍。
“辟邪!哪有你这样的哥哥!”
“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走啊!”
“天禄乖,天禄不怕,哥哥在。”
“天禄是哥哥最重要的家人了,所以天禄要替哥哥好好活下去啊。”
到头来,错的人还是只有他。
阿噗常常哭到后半夜就昏过去了,想来是哭到缺氧了,就像辟邪小时候一样,因为拿不到漂亮的石头,会把自己哭晕过去。
他从前要背着辟邪回山洞,后来要抱着阿噗上床睡觉。
有些时候,有些事总是惊人的相似。
阿噗刚来的那段日子,他其实一直在关注阿噗。
他知道阿噗曾经对着一个漂亮的拨浪鼓爱不释手,但是又乖巧地把它放下。
他也知道阿噗曾经不止一次掀开车帘去看那叫卖的糖葫芦商贩。
他还知道阿噗经常被夫子罚站罚抄……
他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他觉得他这样不对。
而且他总是想起阿噗夜里的哭泣,以及凤凰含泪的眼睛。
所以他吩咐张叔每天放学给阿噗买一个糖葫芦,可谁知道还没实施,阿噗就打了人赔了他三百两银子。
他一气之下就不想给人买了。
可他怎么能和孩子生气呢?
孩子明明受了委屈。
如他所料,阿噗自己跑出去了,说着要回灵山,结果把自己整的格外狼狈。
还好他留了个心眼一直跟着。
最后在人又打又踹的攻势下把人抱回去了。
他没办法,叫来了凤凰。
凤凰哭得眼睛都肿了,谢天禄看得出来凤凰真的想过跪下来求他让自己放他们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凤凰为什么最后放弃了。
也许是看到自家儿子的杰作——他一脖子的抓伤和一个异常显眼的咬痕吧。
下手还挺狠,知道用灵力伤人。
反正后来凤凰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了阿噗一段时间,而后回去照顾混沌了。
混沌醒来后知道那事还要揍他呢,只是昏昏沉沉的几百年都没有过来揍他。
后来可能也知道理亏,就没提过也没来见他。
说回阿噗。
阿噗他这个孩子还挺多灾多难的,朱厌也跑来欺负他。
谢天禄当然是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凤凰,而后帮凤凰打了个下手 ,把朱厌揍了一顿。
谁知这还没完,阿噗后面又闹出妖怪事件,被人打,他忍无可忍出手小小地教训了一下。
而后收获了阿噗惊呆的表情。
仔细看看,还挺可爱。
不过后续他也被连累,门上天天被人泼黑狗血。
谢天禄很想告诉他们,黑狗血只能用来压鬼,对妖怪没有用,对他们更没有用。
但是哪里会有人听。
天天有人在他院门外跳大神。
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任人摆布的主。
于是他叫张叔买了粪水。
他们泼黑狗血,他就泼粪水;他们跳大神贴符篆,他就画转财阵,把他们的财运全部转走。
比无耻,他谢天禄还没怕过谁。
不过谣言满天飞,会影响到他做生意也会影响到阿噗日后的生活,于是他就计划着搬家。
搬家前,他把租出去的房子都收了回来,还哄抬了一下物价,把钱塘镇的物价搞得一团糟,很多商家都亏本了,其中就有小胖家。
跟他斗,这些凡人还嫩了点。
趁着那群人没空注意他们,迅速地办理好了一切就搬了家。
在马车上的时候,他难得心情好的给阿噗买了糖葫芦和拨浪鼓,而后给凤凰和阿噗留了独处的时间。
到了上京,阿噗明显乖了很多,对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了。
他数过,阿噗从前哭的时候说讨厌谢天禄要说七十八遍,现在只有三十多遍了,而且程度已经从最讨厌下降到讨厌了。
不过,说实话,他还是不喜欢阿噗。
他觉得阿噗就是克他,炼化了他的玉环,结果送到他这来说是补偿他,结果变成了他养孩子。
在养阿噗这件事上,他真的花了很多钱。
原本他自己住烂房子挺好的,结果阿噗来了他不仅得雇佣人照顾他,给他提供好的住所,花重金在上京买一栋新宅院,还要出钱买一个私塾特别关照阿噗。
仔细算算每个月养他也花不少。
虽然凤凰给了他一些钱,但是比起赔进去的,完全不够塞牙缝。
偶尔谢天禄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很想把那孩子丢出去。
只是他隐隐约约还是能在那孩子身上感受到辟邪的气息,所以他也忍了下来。
他不仅忍了下来,还给人找了师父。
上京算是在麒麟的辖区内,麒麟可以分身过来,所以找她这个女武神来教阿噗是最合适的了。
至于谛听,傻啦吧唧的,拐过来照顾阿噗给阿噗提过一些情绪价值,也花不了几个钱。
他觉得自己安排得很好了,结果这孩子,居然问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他花了那么多钱买的宅子,他不回来住回本,绝对不会走。
不过大概过去一百多年吧,人间打仗了。
一个王朝随随便便就被颠覆了,为了带阿噗躲避战火,他房子也给人占了。
真是让人火冒三丈。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场战乱,阿噗对他态度又好转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没处去把人带回灵山了。
不过他本人没有待在灵山,在灵山山脚下找了山谷住。
因为这事,便延伸出了阿噗每五十年回来一趟的规矩。
他没什么意见。
而后人间恢复了,他又带着阿噗走了。
阿噗走的那天和凤凰一起哭成了泪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
因为房子没了,谢天禄很不要脸的住进了麒麟家里,麒麟在她神龛附近建了个宅子,谢天禄就这样带着阿噗住进去了。
其实一千多年还是挺容易过的,阿噗转眼间就长大了。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大概说来就是阿噗对他彻底改观了,还被他娇纵得无法无天。
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也不知道。
明明起初他对阿噗没什么好脸色,后面慢慢地麻木了,最后觉得孩子还行,然后他一反应发现孩子变成了娇纵大少爷。
阿噗这人,蹬鼻子上脸的能力还挺强的,可能是这些年大家都宠他,所以他才变了。
这一千多年里,阿噗身上属于辟邪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慢慢地谢天禄都察觉不出来了。
因此,他也没办法凝炼出玉环来,刚开始还有些难过不能接受,找过白泽,白泽和他说等到阿噗一千九百岁时,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时间一久了,谢天禄想可能自己和当初一样产生了防御机制,刻意地回避了这件事,让自己少一分痛苦。
慢慢地也就好多了,他相信白泽,而且这么多年对阿噗也养出了感情。
人非草木,他也一样。
阿噗一千七百多岁的时候,人间又爆发战乱了。
不过这一次东瀛人打神州人,用人间的说法是侵略。
谢天禄思前想后,决定送阿噗出国留学。
“什么?!”在书房,阿噗听了他的想法,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我?出国留学?!”
“嗯,邮轮都买好了,你要是想走,立马就可以要张叔开船带你去欧洲那边。”谢天禄说。
“邮轮?!”阿噗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坐别人家的船不安全,所以我买了一艘。”谢天禄淡淡地说着,翻着账本。
“等会儿,我走了,那你呢?还有我每隔五十年要回灵山的。”阿噗说。
“我?我留下帮忙,打仗人间就会乱,我当然要留下坐镇。”谢天禄头也不抬,他说:“白泽算过了,这次战乱很快就会结束,十来年吧。等一切安稳下来,来得及送你去补最后一次魂。”
“我不去。”阿噗环胸,他说。
“为什么?出去看看不是很好吗?”谢天禄抬眼看他。
“我说不去就不去,我要留下来帮忙,我也不小了,我帮得上忙!而且我不喜欢先斩后奏。”阿噗说着哼了一声。
“先斩后奏?”谢天禄无奈叹了口气,他说:“我这不是和你在打商量吗?”
“邮轮都买了还不是先斩后奏!”阿噗说着往旁边走了几步,看上去十分不满,他说:“反正我不去!不去不去就不去!”
“不去就不去,那我送你回昆仑和白泽住一段时间吧。”谢天禄叹息道:“只可惜白给你买邮轮了。”
“谁叫你买了……”阿噗小声嘟囔着,他走到谢天禄书房的收藏柜前,他说:“我要回灵山,我妈怀孕了,我回去照顾他。”
“好。”谢天禄也不拒绝。
“你不同意我就……诶?”阿噗还以为谢天禄会拒绝的,没想到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柜子转移话题:“那个……你这展示柜上好多灰啊哈哈,我给你扫一下吧。”
谢天禄想说不用,但是对上阿噗那双漂亮的眼睛又坏心眼地不想拒绝。
阿噗飞快地找来了抹布,开始擦柜子。
说实话,他不太想的,但是话都说出口了不做又很丢人。
于是他只能寄托于谢天禄拒绝,可谢天禄没有,弄得他只好干活。
谢天禄就是故意的。
阿噗愤愤地想,肯定是因为自己让他买邮轮的钱浪费了。
他一边擦一边想着,然后看见了展示柜上一面古铜镜,他没见过。
他拿起来看了看,结果谢天禄忽地出声:“把那个东西放下!”
阿噗吓一跳,他说:“放下就放下嘛,凶什么?我又不会弄坏你的藏品!”
谢天禄原本是要起身去商会的,结果一起身看见阿噗手里拿着浮生镜,吓了一跳。
他记得他明明没有把浮生镜摆出来,怎么会……
“快放下。”谢天禄看阿噗还抓着,连忙上前要抢。
“谢天禄,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私吞你的东西。”阿噗有些委屈,他说着就要放下。
阿噗这些年经常这样没大没小,管别人叫叔叔阿姨,管他脱口而出就是谢天禄,可能撒娇的时候会叫一句谢天禄叔叔。
谢天禄没空计较阿噗的没大没小,他看阿噗要放下,刚要松口气就看见浮生镜忽地亮了起来。
“阿噗!躲……”他话还没说完,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吸力,然后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书房内,两具肉体齐齐倒地。
而后没多久,谛听便来敲门了,他喊:“谢天禄!商会那边催了,谢天禄?!”
谛听喊半天没回应,正奇怪呢,他推开门就见阿噗和谢天禄双眼紧闭,摔在了一块。
谛听:“?!!”
谛听世界名画呐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