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任务是东乡县的山匪下达的,目标是东乡曾经的知县,后来调任苏州知州的杨启罡。
很巧,混沌所在的慈济堂就在东乡县隔壁县。
而且,混沌从前也姓杨。
梼杌刚开始并不在意这些,他照例讨来混沌的任务帖,只是随便看了看,而后发现任务对象姓杨才上心了些。
这伙山匪给出的杀杨启罡的理由是,从前杨启罡被临川知州之女看中,他为了娶其升迁,与山匪同谋杀妻杀子,结果最后背弃信义,将一切怪在山匪头上,几乎剿灭了东乡县的山匪。
而杨启罡一年后,娶了临川知州之女,没两年就升了官。
山匪余孽心有不甘,但并非良民报不了官,蛰伏多年好不容易找上凶厄门,打算让凶厄门的杀手杀杨启罡泄愤。
梼杌当时看完只觉好笑,觉得山匪蠢也就罢了,杨启罡也蠢灭口时竟不知道好好查探一番,还有漏网之鱼。
他本来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但是忽地发现,这窝山匪从前在东乡县占山为匪,如今窝在金溪县。
混沌和他们待的慈济堂就在金溪县。
而且更巧的是,听从前慈济堂负责人说,他们四个离开慈济堂没多久,就有几个贼人闯了慈济堂,他们在找一个孩子。
一切连起来的时候,梼杌笑不出来了。
他火速赶往了金溪县,杀进了那窝山匪的老巢,逼问出了当年的事情。
当年杨启罡毒杀了自己的妻儿,他们山匪只要伪装成不满杨启罡故意寻仇,放火烧了杨启罡的家便好。
可山匪的大嫂,在倒油的时候听见了弱弱的抽泣声,她进去一看发现那个本该被毒死的孩子因为近来生病,总是呕吐不止,竟把大部分毒吐了出来。
可能那时身上的母性忽地发挥,她觉得这孩命不该绝,又刚好不记事,于是便自作主张把孩子偷偷送走了。
为此山匪大哥和其还吵了一架,认为这是背弃信义,但是没想到背弃信义的人另有其人。
山匪遭到杨启罡背叛,整个寨子沦陷,只余大嫂带着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和几个护送她的匪徒一起逃窜。
他们几人投靠了金溪县的匪徒,一直到如今才掌控了寨子,有了向杨启罡复仇的能力。
据说,那山匪大嫂只是随便把那孩子塞到了某个要出城的人的牛车上,他们也是几番猜测才觉得那孩子应该被送去了金溪县的慈济堂,他们还想着杀其泄愤,没想到……
或许是命运捉弄,那个孩子成为了如今的四凶,而他还接了这个帮山匪替自己父亲寻仇的任务。
梼杌知道一切时,想去告诉混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混沌完成了任务。
站在梼杌的立场上,他也认为杨启罡该死,他害了混沌一生。
可梼杌觉得这是混沌的事,至少混沌要知情后再决定。
但事情早就无可挽回了。
一切阴差阳错,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我杀了我的亲生父亲。”混沌摊开手心,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声音轻轻的。
“那不怪你,你又不知道,而且他本来就……”凤凰看着混沌那副模样,他没有把话说下去。
“其实我知道的。”混沌说。
凤凰愣了愣:“什么?”
“从前,我看梼杌买的话本子,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孩子走丢了很多年,父母还是能将他认出来。”混沌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他说:“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像,是那种时间难以抹平的血缘羁绊的像。”
“我在看到杨启罡的第一眼,我就不受控制地想,这个人是不是我的亲人?”混沌眼神空落落的,他说:“不然为什么一看到他我的血液就沸腾着叫嚣着,让我去问一问他是不是曾经有个眼睛瞎了的儿子?”
混沌扭头看向凤凰,他看着凤凰不敢置信的眼睛,他说:“我从房梁上落下,我看着他,我想我当时应该很可怕,不然他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害怕?”
混沌忘不了那个场景,杨启罡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哆嗦,他害怕地问他是谁,来做什么。
混沌告诉他,有人买了他的命,他是来杀他的。
杨启罡害怕地跌坐在地,他恳求混沌不要杀他,他说他可以给混沌双倍甚至三倍的钱。
混沌淡漠地看着他求饶,一遍又一遍,而后混沌摘了自己的面具。
他蹲下,看着杨启罡,似乎在期望对方露出除了害怕之外的感情。
欣喜的?或者难以置信的?
可是杨启罡没有,他怕极了,甚至吓尿了。
“我杀了他,一刀就了结了他的命。”混沌注视着凤凰漆黑的眼眸,他说:“了了,我很坏吧?在明知道对方可能是自己找了很多年的家人的前提下,还能那样地举起屠刀。”
“其实江湖上的人没说错,我的确是个冷血嗜杀的恶鬼,一把只会杀人的刀。”混沌说着他扭过头去,他抬起手,注视着自己干净的手,他道:“不过,我杀了那么多人,第一次发现血原来那么烫,杀他的时候,他的血溅到我的脸上,烫得我的脸好痛。”
“就好像火在烧我。”混沌说。
凤凰不知道说什么,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混沌,他有点害怕但是更多是心疼,他紧紧抱住混沌。
凤凰忽地害怕应龙说的成真——他害怕混沌会因此被逼疯。
混沌似乎感受到他的害怕,他靠着凤凰的头,他说:“我想我是恨他的吧,仅仅是抛弃,就足够我恨他了。”
“凭什么呢?他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家庭美满,可我呢?我被带进凶厄门,我每天遭受那些非人的待遇,我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死掉害怕被打,我为了自己活下来刀尖舔血杀了那么多人,我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恶鬼修罗,而他是人人夸赞的好官是爱女如命的好父亲……”
“我是因为恨他才杀了他吧?我那样想着,似乎以为这样想就可以为自己的冷血和残忍开脱……”混沌垂下眼,他说:“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杀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什么恨什么亲人,我通通没想,我只是举起了屠刀。”
“我就是只,只会杀人的恶鬼。”混沌的话轻飘飘地散在了夜风里。
凤凰咬着唇,他说不出什么,他没办法评判对错,他抱着混沌,心口一阵一阵泛着疼。
混沌说完这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说:“不对你藏着自己的卑劣和残忍,果然……”
他没有说完,低下头看着眼眶红红的凤凰,他说:“这样的我,不值得你喜欢吧?月亮怎么能和泥巴,不对,泥巴也比我干净。”
混沌眼睛没什么情绪,他很平静,平静地等待月亮甩开卑劣的觊觎者。
月亮不语,只是落下了一个吻。
混沌的眼睫不可置信地颤了颤,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在见识过自己那么多黑暗后,月亮还愿意洒落月光。
“我不是月亮,我不皎洁。”凤凰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四凶,知道你残忍知道你手里沾满鲜血,可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你。”
“所以我不是月亮,我是泥巴水上倒映的月影,你以为我是月亮,其实我只是笼罩在泥巴上的一层同样肮脏的水。”凤凰弯起眼睛,他说:“泥巴水配泥巴,不是正正好吗?”
混沌抬手摸了摸凤凰的脸,他失笑:“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对啊,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凤凰重复道。
混沌愣了愣,很快意识到凤凰在怪他把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堪。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半晌后凤凰开口:“后来,梼杌就告诉了你一切吗?”
“嗯。”混沌应了一声,他说:“他本来不想告诉我,怕我更加痛苦,可是后来又觉得我应该知情,便说了。”
混沌记得那天他坐在院子里,没什么特别感觉,他就很安静地听梼杌说完了那一切,而后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一切似乎并不能拨动他的心弦,他还是一切如旧,只是偶尔还是梦到那个夜晚,梦到一场久久扑不灭的大火。
混沌轻声开口:“梼杌告诉我,我从前叫杨福安,是我母亲取的名字,她希望我幸福安康,所以我叫福安。”
只是杨福安啊杨福安,为什么没有能如自己的名字一样幸福安康呢?而是早早地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只余下一堆灰烬。
而那堆灰烬拼凑出一个受尽折磨的杀手混沌。
“他和穷奇都说,虽然杨启罡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但是我的母亲一定是一个好母亲。他们去打听过了,那个样式的平安符是很多年前母亲会给孩子绣的款式,还说配上一个红绳和平安锁,以祈求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
“平安锁穷奇说可能是被山匪拿了,但是我小时候脚上确实有一根红绳。”混沌垂着眼,他嘴角扬起一丝酸涩的笑:“只可惜我记不住她长什么样了,也没有如她所愿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为一个令她欣慰的人。”
凤凰心口一疼,不知怎么安慰,语言在此刻太过于苍白,于是他只好抱着混沌,与其一起安静地抬头看着夜空。
圆月皎皎,照出一片绵延的雪白,依偎在一起的人沐浴着月光像是早早地一起白了头。
夜,漫长而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