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鸣,响彻云霄。
即使她在天堂的角落,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被惊到了。
天堂从未有过这种天气。
哪怕是人间的下雨天,天堂也有独属自己的保护罩。
天堂内部的天气,一直都是晴朗的,风和日丽,不会受到雷电和暴雨的影响。
时间、地点等一切条件都很巧合,很难不让人多想。
时萝不放心,想回去看看。
奈何她要走的消息已经传给天梯的守卫了,不走不行。
除非她编出一个正当理由来。
她想了想,开始翻包。
佯装翻了一会儿后,她抬头,说:“两位天使,我好像有东西落下了,需要回去一趟。”
“你丢了什么?让别的天使帮忙找一下吧。”
时萝的反应也快,她巧妙避开前一个莫须有的问题,“我在这里除了天使长大人以外,没有熟悉的天使。我也不能麻烦别的天使替我找,万一跑空了,岂不是很糟糕?”
她再加上一条保证,信誓旦旦道:“等我找到后,一定会回来的。只是,我现在没有法术了,找起来可能要慢些。两位好心的天使,能请你们等等我吗?”
时萝表露出的意思,是必然会回天梯的。
因而,天使对望了一眼后,说:“去吧,我们等你。希望你能寻回失物。”
时萝道谢,而后匆匆原路返回。
她先回了寝殿,再趁着天使集合,没人注意她时,往审判殿堂的方向走。
快要日落了。惯常来说,天堂一日要举行三次祈祷,今天是新晋天使正式进入天堂的日子,早晨的祷告由于仪式的举行,被取消了,中午是自由活动,因而傍晚的祷告是必不可少的。
她没有感受到阿蒙洛的光明气息,他身为天使长,不可能缺席这种场合。
天使长未必要出席,可他过往的举止都是被她看在眼里的,他很称职,不会无故不来。
等时萝到了审判殿堂周围,她才感知到他的存在。
只是,他的气息比起往常要虚弱不少,而且十分凌乱,被打散了似的,一缕一缕的。
阿蒙洛真的在此处。不仅如此,他的附近还没有别的天使。
即使出现了鲜有的雷电,也没有一个天使过来查看情况。
她觉得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天堂淡薄,因为对上帝祷告的重要性要高于万物。二是阿蒙洛自己的要求,他让其他的天使都离开了,自己则留了下来。
时萝更偏向后者。毕竟。一向以良善为名的天使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阿蒙洛独自处理雷电?
况且,连她都能感受到他的虚弱。作为同类,天使又怎会无动于衷?
时萝进入审判殿堂。
当她看见他时,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一瞬间被吞没了。
雷电劈出的烧焦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阿蒙洛被银色的的金属锁链绑在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上,他那双纯白柔软的羽翼,更是直接被钉了上去,用四个边角稳定住,刺眼的鲜血往下滴落,汇聚成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淋漓。
他的翅膀被染上烟灰色,不复往日的洁白,原本让人羡慕的羽毛也不再整齐柔顺,变得毛糙而脏兮兮的,还掉了不少下来,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阿蒙洛低着头,白金色的发丝微垂,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时萝想要上前,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她不得不看着他受完最后一道雷刑。
雷击的冲击足以将殿堂劈烂,但他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现,哀嚎、惨叫、挣扎,都不存在。他有的,只是海一般的平静。
她起初还以为,是天公不作美,抽风了才来劈天堂。可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
雷电是具有指向性的,只劈向他一个人。他这是在受罚。
她方才拆解翅膀的痛苦还历历在目,他的羽翼虽在身上,却经此折磨,必定是很难受的。
雷电终是停了下来。从她听到第一声雷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
时萝确信阿蒙洛此刻还残留着意识,不然她也不会被拦住。
趁他的力量低微之时,她越过屏障,到了他的面前。
时萝微微仰头。
阿蒙洛的面色十分苍白,纤薄的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像是被剥夺了所有生机。
从前圣洁美丽的天使长,竟落魄至此。
她给他测量身体数据时,曾想象过他身上有锁链的模样。
而今,她的愿望成真。
美则美矣,还是松了,她看着才会更舒心。
她想给他解开束缚他的锁链,可它着实凶悍,缠绕得很紧,根本不是人力能松解的。
她只掰了一会儿,手就变得通红。
而他的手臂上也因为长时间的束缚,被勒出深浅不一的红痕,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
时萝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脑子里居然还装着不干净的黄色废料而深感惭愧。
她问:“天使长大人,您还好吗?是谁将您绑上去的?”
谁的胆子有这么大?玩得也太过了些。
捆绑不够,还要加上雷击。
时萝身为变态本态,都觉得太超前了。
她跟锁链纠缠时,发觉上面残留着他的光明气息。
她不太确定地问:“是您绑自己的吗?”
“……嗯。”
阿蒙洛似乎用完了仅剩的力气,才发出了这么一点细微的声音。
时萝:“……?”
变态竟在她对面,变态竟是他自己?
她不解,“为什么?”
阿蒙洛沉默。
时萝看不下去他翅膀上的伤,便帮他简单处理了一下。
不能用法术,她便用人类的方法,由于材料稀缺,她只能草草清理一下。
她的手指拂过他的羽毛,轻轻拂去上面附着的灰尘。
被雷劈黑、劈焦的部分,她无能为力。
羽毛之下,是皮开肉绽的画面,鲜血混杂着焦黑色一起,将纯白染得不堪入目。
见他久久不开口,她以为他是没力气了,便自言自语着说:“天使长大人,我不明白您。”
“恕我直言,您是为了我受罚的吗?”
偏偏是在她没有受罚的前提下,他经受了雷刑。她很难不联想里面的关系。
时萝不理解阿蒙洛的行为动机,“天使之大人,罪不在您,在我。即便是惩罚,也理应由我来受。”
说是这么说,但他都被劈得奄奄一息了,换成她,指不定当场死亡。
也正因此,她才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独揽下惩罚。
再不济,她和他一起被劈死,也好过雷电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我知道,您心怀天下,悲悯苍生。或许是因为带出了我这么一个满口谎言的天使,您才觉得自己有罪。可归根结底,这依旧是我的错,与您无关。”
时萝微微叹气。她不喜欢这种自我牺牲。
假如她犯什么错,都要由他来承担,天底下就没有道理可言了。
而且,她是直觉敏锐,才会回来这里。假如她没有回,他做的事是不是永远不会被她知晓?
那得多亏啊。罚是他领的,还从她这里讨不到一点好。
换作是她,绝不会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她要是为谁做了事,肯定会说出来。否则,对方猴年马月才会知道她的心意?
羽毛是多敏感、多珍贵的存在,而今被毁得一片狼藉,他的力量也因此受损,她还没法安慰他什么,只能徒劳地给他清理一下。简直是得不偿失。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愿请罚的。”
或许是状况好些了,阿蒙洛也有开口的力气了。他的语气淡然,似是早有预料。
他纤长卷翘的睫毛轻垂,微微发白的唇轻启,道:“我无法回应苍生。”
阿蒙洛的回复,让时萝有些迷茫。
他指的是什么?难不成,他是把她自述的话给记住了?
可当时因为瘟疫丧生的人那么多,那位女生的母亲,也是因为没有到死期,才能被拯救。
救人比杀人难多了。
里弗所救不了那么多人,阿蒙洛同样无法庇护到每一个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倘若天使能符合所有人的预期,世界只会一团糟。
因为人都是贪婪的,要是能无忧无虑地活着,谁还会想死?
而全世界都活着,不能进行正常的投胎转世,才是最糟的情形。
时萝不清楚该怎么安慰阿蒙洛。
他身为天使长,庇佑苍生,是他的使命,更是他从小便接受的教育,是耳濡目染的执念。
“天使长大人,在我看来,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您刚才的处决十分公正,那些人在人间作恶,欺瞒了所有人,让旁人以为他们是受害者。可只有您看出了他们的问题。”
时萝摸了摸阿蒙洛的羽毛。这种时候,她应该摸摸他的头。
但太僭越了,她便很收敛地只是碰碰他的翅膀。
她不吝赞美道:“您能够不带任何私欲地去看待人和事。所以,您才会拥有最美丽的羽翼。这是上帝对您的认可,也是您应得的。”
不知是她触碰到了哪个关键词,他再次缄默不言。
时萝觉得,阿蒙洛应该学会放过自己。
天使也好,恶魔也罢,和人是有一些共性的,就像是人的两面。
对自己的要求太高的人,才会感到痛苦、迷茫、无所适从。
阿蒙洛的高标准,使他年纪轻轻便能够成为天使长,却也给他自身带来了看不见的束缚和压力。
“天使长大人,为了您自己好,请您解开锁链,不要再自我伤害了。”
时萝说完后,看阿蒙洛的反应。他无动于衷,她又补充道:“就算不考虑自身,您也要为天堂的天使多想想。还有我,虽然我已经不是天使了,可我也会担心的。”
对一个集体主义者,她只能采取这种说辞。他定然不会想给旁人增添负担。
阿蒙洛闻言,浅金色的羽睫一颤一颤,似是慌乱,似是逃避,他说:“我不能解开。因为我失责了。”
他的唇轻抿了下,碧色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他凝望着她,道:“我有私欲。”
时萝:“……”
她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这句话在她看来,就像是二十岁的人说自己会走路了。
私欲而已,又不是身孕,谁没有?
好比她,刚才还在想——
他要是暂时失去了一部分力量,趁他恢复之前,她可以试一下强上他。
“天使长大人,我认为,有欲望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反正她现如今也不是天使了,可以畅所欲言,天堂的那些规矩,管不到她,“实不相瞒,其实我一直觉得,哪怕是天堂,也会有欲望。”
“尽管没有一个天使说出来,可试问,有谁不想成为天使长?”
她说:“天堂说,人人平等,但事实上,还是有划分三六九等的,从实习天使,到普通天使,再到高阶天使,每一级都很分明,不能越级。即便是同一级里的天使,职责也不尽相同。”
时萝接着道:“与此对应着的,天使的待遇也很不同。”
她将在天堂观察到的事情一一告诉他。
最开始的实习天使,没有光环和翅膀,学会飞行术前,上下天堂只能通过爬天梯。
普通天使会露出自己的光环,是因为翅膀不够好看,同时也是要将自己和实习天使区分开,生怕被认错了。
高阶天使则稍显不同,他们在天堂的名号都是响当当的,不再需要通过一些外在的特征,让人辨明其身份,所以,平日里他们都将光环和翅膀收起。
至于阿蒙洛,他是天使长,在天堂是真正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不会关注到这些条件上的差别。
“天使长大人,我不觉得欲望有什么可耻的,它能推动着我们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拥有了强烈的想法,人才能为之付诸行动。”
时萝说完后,阿蒙洛的神情也很平淡,淡到她都怀疑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你说得在理。”
他忽而道,随后,他说:“可我拥有的是个人欲望,是人类和恶魔才会有的……”
阿蒙洛停顿了一下,这个词几乎没有在天堂被说过,他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耳垂却微微泛红,“……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