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弗所并未意识到,她所说的“走”,是字面意思,他的黑色骨翼猝然张开。
可她却站在原地,用疑问脸看他,“你在干什么?向全世界宣告你是恶魔?”
他未免也太大张旗鼓了些。
她看他隐藏自己身份的方法不是将自身伪装得有多隐秘,而是将察觉出了端倪的人都灭口。
不然就以他的随性程度,被发现岂不是分分钟的事。
里弗所同样不解,“不然这段路程怎么走?”
她家的位置有些偏僻。
更确切些来说,这里并不位于市区,要想到人多点的地方去,将会很费劲。
时萝指了下他那一双长腿,“你的腿长来是当摆设的?”
他略微低了下头,扫了一眼,又抬头,神情中流露出些微的不可思议和震惊,深红色的瞳孔都微微放大了些。
他看向她,问道:“你要我走过去?”
时萝耸了下肩,她无动于衷,说:“你也可以爬。”
他的腿是还没开化还是怎么?多金贵呢。
里弗所:“……”
恶魔不会听从人类的无理意见。
他今日偏要跟她争个对错。
里弗所刚要开口,便看见时萝掉头走掉的背影。
她走得倒是决绝,根本不带任何留恋。
“……”
他默了一下,跟了上去。
恶魔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小心眼的,他这一回决定先不跟人类计较。
毕竟,人类脆弱又好掌控,他想拿捏她,是手到擒来的事。
里弗所原本是走在时萝后面的,他跟着她的足迹,她的脚印落在哪,他便照猫画虎地踩上去。
她偶然间发现了他奇怪的行为后,便开始捣乱,走出来的线路极其不规律,左走两步,右跳一下的。
反正就是怎么折腾怎么来。
里弗所看着地上留下的胡乱印记,陷入深深的思考。
他要再想复刻她的路线,难度可是不小的。
这意味着他也必须做出和她一样的动作,跟一只喝醉了酒的兔子似的,乱跑乱跳。
恶魔从来没有做过这么诡异的事。
也不可能做。
人类的某些行为,有时候就连无恶不作的恶魔都难以理解。
时萝版地图频频偏离路线后,她回头想观察他的情况,看他是不是会抛弃身为恶魔的高傲,跟她一起蹦蹦哒哒。
结果,他倒好,他站在原地,双手交叠,一动不动,以一种称得上幽怨的眼神远远望着她。
她走前头,又不是给他开路的,难道前方是什么悬崖不成?他不走,还在这里闹脾气。
四下无人,时萝问:“你在地狱时,不是走得好好的?怎么到了人间,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对我有意见啊?”
里弗所为了融入人类社会,身上穿的是中世纪时绅士穿的西装,版型笔挺,能够将他的身材优势充分体现出来。
他为此还搭配上了一双锃亮的皮鞋,走起来时的声音,像是倒数的钟声,以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但,她的别墅附近绿化做得很好,没有坚硬的平地,只有软软的、散发着清新气息的泥土。
更要命的是,昨天下雨了,本就松软的土地变得更加泥泞。
即使他走得再小心翼翼,他的皮鞋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蹭上了一些泥土。
可这并不影响他的美观性。
此刻,他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如果忽略他的表情和性格不说,他看着还是挺人模狗样的。
偏偏他一副被负心汉抛弃、自怨自艾的可怜模样,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他是不想弄脏自己在人间的这套行头,还是要她背他走?
听说过恶魔欺压人类,却没听过恶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
她选择在这里买别墅,不也是因为顾及到了他?她都还没说什么呢。
假如不是看在他的脸和身材的份上,换成另外的人,她早按着对方的头,让他去泥潭照照自己什么样了。
时萝认为,她的话已经说得很到位了,他要是还想飞,她也拦不住他。
她说完后,又是扭头便走。
作为在人间、天堂和地狱都各自待过一段时间的人来说,时萝觉得地狱的路其实很崎岖,一点都不好走,地势忽高忽低。
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的,一个不小心还会掉进熔岩,危险系数简直不要太高。
相比之下,这点泥地,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是他自己非要去求证的。
他连地狱的路都走过来了,还会害怕人间?
时萝没去管里弗所走到哪里了,她自顾自地走着,却不由自主地想——
这片森林是大了些,他要是不跟紧她,很有可能会迷路。
……算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在上空飞,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她?
可她微微抬头后,也没发现空中有谁,更不曾听见有什么异样的声音。
倘若他选择了飞行,便是和鸟群抢道,不应该没动静的。
那群鸟必然对他骂骂咧咧,没有好态度。
时萝决定大发慈悲,转头找一下里弗所。
她的周边静悄悄的,别说他了,就是连一只活物都没有。
她看见远方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却不能单凭一个小小的身形去判断来者的身份。
正当她想再看清一些时,有谁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时萝:“……”
她缓缓挪动脚步,转身后,却没看见人。
……撞鬼了?
她刚做好攻击的准备,手腕便被拉住了。
他冰冷的指腹贴着她的腕部,慢慢摩挲着她的皮肤。
“我怎么觉得,是你对我有意见?”
他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了,不过,他拥有很充分的理由,“甩掉我不够,还攻击我。”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点埋怨的意思。
“谁叫你不让人省心,还想躲在背后吓我?”
她亮出她的拳头,给他警告,道:“刚才我看到的黑影也是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幸好现在不是大半夜,否则她真的可以无痛出演鬼片了。
他微叹了口气,“你不让飞,我只能瞬移。”
遇见时萝前,里弗所从未想过,身为恶魔的他,会有这么言听计从的时候,都不像他了。
哼。就当是恶魔的宽容吧。
她不是整天念叨着,天堂有多好吗?
虽然她也觉得规矩太多,可她的行动表明一切了,比起地狱,她还是更倾向于天堂。
他思来想去,觉得那些天使就只有几个好品质,而他能改的也不多。仁慈是最简单的,何况是只对她大度。
时萝也没再纠正什么,她摸了摸他的头,跟摸一只狗似的,“难得听话。”
紧接着,她又掐了他的脸一下,说:“但是你吓我,所以我要撤回上条评价。”
里弗所:“……”
他的唇角轻扯了下,吐槽道:“小气。”
有时萝牵着后,里弗所也乖乖走起路来了。
然而,她的感觉有些奇怪。
她不觉得她在牵着个人走路,反而像是正拉着一条随时会咬人的狗。
因为,她每和他走一段路,他就会烦人地问她:“我刚才很听话,你不觉得吗?”
时萝表示:“一般,就那样。”
而后,他的面上就会出现类似咬牙切齿的小表情。
但他好像是记着什么,给自己设了个规矩,因此才没有把真实的情绪给表露出来。
等到下一段路走完,他又开始问她相同的问题,她原封不动地把她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他又闷闷不乐了。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仿佛一台不会停止的永动机。
时萝敷衍了几次后,干脆连话都不说了,任他自问自答。
她不清楚“听话”一词,于他而言的定义是什么,可她觉得,至少不是像他这样,一不顺心就要咬人似的。
快到城镇上时,里弗所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一个恶魔之首,受着无数恶魔的的爱戴,为什么非要得到她的认可?他是被下了什么法术吗?
人类的认同,对恶魔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况且,被弱者认可,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他又不是她的同类,无法受到平级的称赞与尊重。
那么,他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时萝见目的地到了,说:“你在路途中的表现还挺可圈可点的。”
里弗所闻言,压下蠢蠢欲动的恶魔尾巴,他总感觉它要翘起来了。
他的唇边轻扬着笑,“那是自然。”
既然她主动说了,他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毕竟,他确实肉眼可见地保持着仁爱与慈悲之心。
“但接下来,你会接收到各种注目礼,你确定准备好了?”
她转而道。
“当然。”
里弗所惯常摆出自信的姿态。
他伪装得这么好,不可能被法力全无的人类给识破的。
人类,根本掀不起一点波澜。
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当里弗所被整条街道上的人注视着时,还是不由攥紧了时萝的手。
……情况有点不对劲。
他的伪装明明没有问题,怎么还是有这么多人盯着他看?他很可疑吗?
由于这里处处都是人类,里弗所不好直接问时萝,她不懂恶魔语,他也不能和她进行加密通话。
他快郁闷死了。
不在自己的领地,就是麻烦。
和她的打赌,还没进行多久,他便输了。
里弗所越想,面上的神色越冷淡。
他的薄唇微抿,深红色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烦躁的情绪,浓密卷翘的睫毛轻垂,在他冷白的肤色上,落下了一小片扇形阴影。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稍稍偏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尾巴。
根本没有冒出来。
他抬手,假意将碍眼的发丝拨弄到后面去,实际上,却是在确认自己的犄角有没有长出来。
也没露馅。
他的感官分明没有任何问题,他甚至用那么愚蠢的方法去亲自确认了一遍,可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里弗所突然听见有谁在尖叫,他下意识以为是人类察觉出了他的恶魔身份,被吓到了,才叫出声。
这种事很常见。
他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去吓那种记忆力不好的小屁孩,对方通常都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不过,他现在没有这样的恶趣味了。玩久了后,他发觉人类的反应都大差不差,很是无趣,他也腻了。
里弗所现下的紧张,通过紧握的手心,传递给时萝。他侧眸望向她,有点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要隐身、遁地、抹去所有无关人员的记忆,还是要直接引爆人间。
后者的步骤相对繁琐、复杂些,但效果一定很好。
她用手指在他的指节上轻点了几下,示意他放轻松。
里弗所见无事发生,也稍微安心了些。
相较于他的“提心吊胆”,时萝则显得松弛很多,她跟回家了一样,甚至走着走着会停下来,跟路边摆摊的商贩买水果。
里弗所听见时萝为价格跟小贩争执不休,还以为她是没钱了,他低头,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去一个隐蔽的地方,我将宝石取来。”
她义正辞严地拒绝,全然是要大展身手的模样,“不用,砍价是一种乐趣,更是一项技能,不是每个人都懂砍价的。你在旁边好好看着,学一学。”
恶魔不能明白的事又增加了。
他对钱币是没有概念的,因为地狱里的宝物堆积如山。
他也没有计算过花销,只知道地狱里的宝石、金币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不在他的狩猎范围之内,他不感兴趣。
以里弗所的性格,他不可能会因为金钱的问题,在人群中久留,这样只会徒增自己暴露身份的风险。
可时萝坚持要砍,他也不能插手。
事实上,他试图插,但还没做什么,便被她打道回府了。
在旁人的视角里,里弗所是面无表情的,任对方怎么推销,他都没有反应,有时还会目露嘲讽,冷笑。
或许是这个原因,水果摊的老板忽然很爽快地给了时萝优惠价。
她刚才可是砍了半天都没砍下来。
时萝看向对自己的功绩一点知觉都没有的里弗所,她一下就明白小贩为什么肯让步了。
还得是他。
别人的意愿是砍价,他则满脸写着要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