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浓稠的墨汁所包裹。
王道成将弹劾李崇德的奏疏封存好,用火漆密封好,随后,差人连夜送往北京城。
而此时,在李崇德的书房中,灯火依旧通明。
李崇德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写的名单,好像是被王道成带走了。
“这王道成,不会暗中算计我吧……那名单上可都是关键人物,若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对我心怀叵测之人,那可就麻烦了……”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原本沉稳的步伐此刻显得有些慌乱……
“应该不会,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啊,他来到浙江抓的人,都是涂泽民的人,按理说,他不应该跟涂泽民走在一起的,也应该不会,将自己的谋划告诉涂泽民……”
“这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更何况,我还答应他,保准他那笨儿子考进国子监呢……”
就这样,自我安慰一番的李崇德担忧的心,渐渐的放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李崇德来到布政使衙门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去按察使司找王道成,让他再来布政使衙门一趟。
半个时辰后,去找王道成的人回来,告诉李崇德,王副使已经在今日城门刚开时,前往了嘉兴府,按照按察使司的留档,他此行需要六日,才能在回杭州城……
李崇德赶忙询问:“此次行程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安排?”
“大人,小的在按察使衙门的车马队那里打听了,这是早些时日就定下来的事情。”
听完回禀,李崇德心里面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这口气并没有松太长时间,到了下午的时候,一封从京师来到书信到了杭州城。
这封信是张四维给他写的回信。
在五月底的时候,李崇德曾经给张四维写过一封信。
在他给张四维去的信件中,说道,他要拉拢王道成,为自己所用,早些执掌浙江事……
而张四维的回信,让李崇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在信件中,张四维对王道成的评价很低,甚至将李崇德也骂了一顿,说他没有脑子,自己举荐他去浙江,是让他苟着,谁让你找人合作砸人家涂泽民的场子,就算合作,你找的都是什么人,王道成是伪君子,竖子不相与谋,你啊,你,趁早悬崖勒马,别连累了我。
李崇德看到张四维的回信后,傻眼了。
他仔细地想着昨夜的事情,这一想,到处是疑点啊……
王道成昨夜的态度转变的太快了吧。
从大义凛然,张口闭口都是海瑞,那副样子,仿佛他就是海瑞一般,到最后听到自己能安排他儿子,进国子监,却表现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而后,李崇德竟高兴得忘乎所以,亲手把那份自己写的名单递了出去,并且,忘了收回来……
名单上第一个想让王道成调查的人,便是宁波知府,那可是涂泽民的心腹爱将,亲信中的亲信……
“若是这名单落到涂泽民手里……”
李崇德不敢再往下想,光是想象一下涂泽民得知此事后的怒火,他就脊背发凉。
到了此时,李崇德想象不到,王道成竟然会写奏疏告状。
在李崇德看来,王道成就算拿到了名单,也应该遵循官场的“潜规则”,用它来威胁自己为他谋取私利,或者交给涂泽民来换取政治回报,而不是直接向皇帝打报告,那样的话,是很傻的,是会没“朋友”的……
在他的认知里,每个当官的都想着利益最大化,王道成也断然不会例外。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王道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那些官员截然不同,不按常理出牌。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李崇德猛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
“来人!”
不一会儿,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大步走进大堂。
此人满脸横肉,身形魁梧,一看就是常年练武之人,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至嘴角的伤疤,更添几分凶神恶煞之感。
他站在李崇德面前,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大人有何吩咐?”
李崇德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道:“你立刻带几个得力的人,骑快马去嘉兴,找到按察副使王道成,就说本官有万分紧急的要事与他相商,务必请他即刻返回杭州一趟……记住,态度一定要诚恳,但也要强硬……”
“是,大人,下的这便前去……”壮汉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李崇德叫住。
“若是他推脱不肯回来,你就向他讨要一件东西。你就说,本官有一件重要之物,昨日不慎落在他那里,现在急需收回。”
“那大人,他若是不交呢?”
“那就偷,抢,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那个东西给我搞回来,你联络漕帮的人帮忙去办这事……”
壮汉听着那是一头雾水啊,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人又安排偷,又安排抢的。
那岂不是要命的东西……
要谁的命。
肯定不是要自己的命,是要大人的命啊。
想到此处,这壮汉赶忙询问了要偷的东西是何物?
听到是一个名单后。
这壮汉才转身离去……转身的时候,还多少有些决绝……
他到了李崇德府上支了一大笔办事经费,又支了一匹快马,出了杭州城,马蹄一路向西……
那不是嘉兴的方向。
那是山西的方向。
回老家,找新工作啊……
自家大人要命的东西都在人家手上了,还出昏招,让自己找一帮混混,去抢朝廷命官的东西。
他怎么想的……
我老家还有孩子婆娘呢……
一个月五两银子的工资,让自己跑跑腿,送送信还行,这点钱,竟然想让自己去干杀头的事情……
不干了,支的经费银子就当是遣散费了……
李崇德将事情“安排好”后,还是有些忧心,突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人,巡抚大人回来了,刚到官邸。”
李崇德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急!”
他来不及多想,赶忙整理衣冠,出了布政使衙门,前往涂泽民在杭州的官邸。
等他到了官邸,发现杭州的诸多官员早已在此等候拜会。
众人在门外寒暄一番后,便进入了府邸。
见到了涂泽民。
诸多官员行礼落座之后,涂泽民便开口说道:“诸位,这两日从京师回来一个葡萄牙人,此人乃是葡萄牙使团成员,万历六年,发生了海船相撞之事,他们此次前来,便是要商议此事的后续处理。陛下有旨意,让我等与他们妥善协商,故而我才匆匆从宁波赶回。”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李崇德听后,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此番涂泽民回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而到了第三日,西洋使团在一队兵马司骑兵的护送下抵达了杭州。
说起这个使团的领队费尔南多在北京城的经历,那可真是让他倍感无奈。
万历八年,五月的时候,他终于得到机会见到了大明皇帝。
原本他满心期待,以为能够与皇帝当面商讨两国之间的外交事宜,解决在浙江发生的一系列争端,改善大明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对于葡萄牙人商船的仇视态度……
然而,现实却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大明的宫殿太大了,太深了。
当他走进那巨大的宫殿后,在别人的安排下,他只能远远地向皇帝行礼。
等他站起身来,想要看清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模样时,却发现距离太过遥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根本看不清那位年轻皇帝的面容……
行礼之后,皇帝赐给了他一个砚台,随后便示意他可以离开。
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正当他满心疑惑时,皇帝身边的陈矩对他说道:“你们与浙江的事情,自行解决。朝廷会派人将你们送到浙江,去找涂泽民。陛下会给涂泽民旨意,到时候你们再好好商量。”
费尔南多听后简直要气炸了,他心想:“合着我在这待了大半年,你们根本不打算跟我谈正事,就这么吊着我!”
不过,在人家的地盘上费尔南多也不敢表达出太多的不满,只能听从朝廷的安排。
这一路走来,水陆并进,也让费尔南多等一行人用自己的眼睛,真真切切的看到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
费尔南多抵达杭州城后,就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清楚,在大明的朝堂上没能与皇帝直接商议正事,表明这海上事务的决策权,很大程度掌握在浙江官员手中,尤其是深受皇帝信任的涂泽民……
想要改善在海上与大明的紧张关系,只能通过浙江海事司……
在与涂泽民等一众官员会面时,费尔南多收起了往日的强硬态度,心平气和地开始谈判……
他明白,继续强硬下去对解决问题毫无益处,况且他的背后是葡萄牙的商业利益,船队的往来贸易才是重中之重。
经过多日的讨价还价,费尔南多代表葡萄牙一方,原则上承认万历六年葡萄牙商船圣玛丽雅号与大明镇海号的事件中,负有主要责任。
原定赔付的二十万两白银已经赔付完成,并且为了改善此时海上紧张气氛,葡萄牙人愿意先做出让步,开放吕宋的一个内部港口给大明的商船使用,但不允许大明水师靠近吕宋……
涂泽民也清楚,这个时候不是跟葡萄牙人,彻底翻脸的时候,当下,便顺水推舟,与葡萄牙人签订了一份为期二十年的海上和平协议……
不过所谓的和平协议,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当作宣战书的前奏……
………………
万历八年六月十九日,北京城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向大地,给这座古老的都城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纱。
乾清宫内。
朱翊钧身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
龙袍上的金龙刺绣在光线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他此时正在听着礼部尚书张四维的回禀,祭告世宗皇帝之事。
张四维身着一品官服,神色恭敬,腰杆微微弯曲:“陛下,两位国公此次前往永陵,一路顺遂。在永陵之时,祭告檄文还未念完,便天风大作,随后西边朝霞漫天,赤光万里,实乃祥瑞之兆啊。”
朱翊钧听着,笑着。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和谐。
陈矩迈着细碎的步伐,手中端着一封奏书,匆匆走进殿内。
“陛下,有奏书呈上。”
朱翊钧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伸手接过奏书。
他轻轻撕开密封,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起初,他的眉头只是微微蹙起,可随着当他看到第二张名单的时候,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
原本挂在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与冷峻……
这是要砸我大明朝的锅啊……
看完奏书,朱翊钧将其缓缓放下,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张四维。
这一眼,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让张四维心里猛地一咯噔。
他从未见过皇帝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那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审视……
“张爱卿啊,这李崇德,是你举荐的吧?”朱翊钧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在寂静的乾清宫内显得格外清晰。
张四维听到李崇德的名字后,当下暗呼不好,可也只能老实回复道:“陛下,李崇德确实是臣举荐的,不过,臣只是提个名,做决定的还是吏部……”
“好啊,你给朕举荐了一个能人呐。”
这轻飘飘的话语,却让张四维如坠冰窖,心中满是疑惑与恐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将奏书以及名单递给陈矩,陈矩微微欠身,双手接过,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张四维面前,将东西递到他手中。
张四维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李崇德在自己面前,多聪明啊,这么聪明的后生,怎能干出这般没脑子的事情……
当张四维看到名单之后,他便清楚,这人自己是保不住了。
“陛下,臣实在不知,李崇德此人竟是如此阴险狡诈、争权夺利之徒。臣用人失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恳请陛下降罪。”张四维赶忙跪下身去。
“你说,该怎么处置?”
“革职,问罪……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