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
宴饮开始后,冷玉笙先向仲义敬了三杯酒,没再掺和众人的热闹,悄悄退出厅堂。
席上苏毓敏锐回头望了望他的背影,又被萧玉何扳住肩膀,与他碰响酒杯。
舞剑将士淋着雪花,赤膊上了场。
“小军师死哪儿去了?一天没见着个人影。”
刚巧碰见燕然飞提着几壶酒往营房这边来,冷玉笙薅住了他。
——
杨烟正在营房里点着蜡烛偷偷画图学机关术,突听厚厚棉门帘后头发出轻响。
她蹑手蹑脚掀开门帘,眼睁睁瞧着门栓被一根穿进来的铁丝撬了开。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风卷着雪吹刮进来,面前人已经卸下银甲,披了件狼毛大氅,似没料到她就在门口候着,像入室盗窃被抓现行的小偷般,表情僵住。
“为啥不敲门啊?”杨烟费解。
“我……”冷玉笙磕绊着开不了口。
他也不知道为啥,只知道,就想这样偷着来。
看他可怜巴巴,杨烟无奈,掀高帘子往里邀请:“殿下不去饮酒庆功吗?”
“你都不来,我也不想去。”他道,语气更可怜了。
杨烟嫌弃:“咱俩能一样吗?”
“我不管,咱们一起逃了,去干点别的!”冷玉笙却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
“大雪天的,还干嘛去?”杨烟想着她未藏好的机关术书册。
“跟我去放马。”
“放……”
她结巴了,天都黑了,还下雪,放哪门子的马?
拖着他向后退了退:“等一下,我把蜡烛吹了,门关上就来。”
似也知这借口拙劣,冷玉笙抿了抿嘴,松开手,原地转着扳指等她去收拾。
杨烟戴好狐毛帽子锁门出来,却见冷玉笙身边还站着个人。
是许久未见的内侍顾十年,牵了两匹马,前头是火龙驹,另一匹身上却驮着许多行李,肚子搭兜上还挂了一壶酒。
顾十年向她谦恭一拜。
“本王叫十年从王府取了你的衣物,又带了吃食,走吧。”冷玉笙又执起她的手。
“衣物?吃食?跟放马有什么——”
但不等她说完,整个人就被扯着衣领拎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趴着扔到火龙驹背上。
“等会儿!”杨烟硌得胸口一疼,晕头转向间连忙抬手阻止,可在马背上再张牙舞爪都没用。
冷玉笙已经翻身上马,带着她交代了顾十年几句,就奔出了大营。
营里来来往往及营门值守的数名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幕。
寒夜大雪中两匹马一前一后,从军营跑了。
有人直接震惊石化,手里拿的兵器掉落下来,有人则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笑而不语。
两人站在营内空地,回头去瞧门口。
“这么晚了,他干嘛去?”楚歌捧着盘烤羊羔准备去宴席上菜,问楚辞。
楚辞捻了捻手中寒光如水的匕首,笑道:“放马吧。”
——
“放我下来!疼!”
趴在马上血液都涌向大脑,闭着眼睛杨烟也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被颠散,双脚不安分地踢着马身。
出了镇北军军营,火龙驹便慢了几分,男子却没放她下来,只是将她提坐到身前。
“到底……要去哪儿?你说实话!”
喘息未匀,杨烟转了转脑袋,这根本不是回定州,而是去草原的路。
“去洗澡。”头顶的人一直垂头望着她,此刻在她耳边轻飘飘吐出三个字。
杨烟模模糊糊想起,他之前对她说,等回到军营,带她去个好地方,痛痛快快洗个澡。
可这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好地方。
他没容她再思忖,单手用大氅一围,整个儿地将她裹到自己胸口。
然后世界就不剩其他的了,没有草原没有马,没有漫天大雪和黑漆漆夜空,呜呜的风都被皮毛挡走,只有腾跃着强劲心跳的胸膛,和男子有力的臂膀。
去洗澡就去洗澡吧,数月备战后,又是一个多月连轴转的行军和战斗,她确实许久没沐浴过。
他们俩也许久没好好单独在一起过了。
杨烟莫名觉得踏实而满足,确实也疲惫了,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男子似乎更急切,催马疯了似的向前跑。
-
也不知奔了多久,冷玉笙终于紧了紧马腹,火龙驹慢慢停下来,踱着步走。
这一慢下来,杨烟却醒了,抬手揉了揉模糊眼睛,从皮毛中扒拉着探出身子。
如果没看错的话,头顶还有一树绿叶。
等等,西北的冬天怎会有绿叶?
她又动了动,伸长了脖子,眯眼要去确认。
背后却被什么东西硌了硌。
她挥了挥手,迷迷糊糊地要扫走。
“别动!”是咬牙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腕。
杨烟开始自己找补:“我腿有点麻,若是到了地方,殿下不如把我放下。”
“随你。”冷玉笙似乎不太高兴,一把给她薅起来,转手丢下了马。
杨烟早就学会了自保身法,着地的一瞬就足尖轻点缓冲一下,翻身坐到了草地上。
又怕他生气,忙爬起来在马屁股后边跟着走。
顺道环视下四周,尽管无星无月,雪却映得天地皎白。
他们似已走了很远,到了某个围在雪山中的山谷,不远处却盈着一汪潭水,岸边伫立着数株未凋零绿树。
杨烟向前小跑几步,发现的确是流动的潭水和绿树。
冷玉笙在马上回了回头,见她对别的东西这么兴致勃勃,根本就把他忘了。
便再也按耐不住,跃下马三两步跃到她身边,将她拉到能遮雪的树下,再次按进怀抱里。
她垂着的双臂才慢慢抬起,也拥住了他的腰板。
被这样浅浅一拥,男子眸子里终于亮起莹光。
“我很想你。”良久,杨烟才听头顶传来一声低语,“你不在身边,总是想你,即使见面了,还是想你。”
——这是种可望而不可即的遥遥思念,是她在身边蹦蹦跳跳时克制住想摸摸她脑袋的渴望,是她要离开去作战时,想要伸出去拦她却最终收回的双手,是无数个夜晚数次假意路过她帐外的辗转徘徊,是常常见到她就心烦意乱却还总想见到她的纠结难耐。
“咱们不是在一块儿了嘛,你还怕什么?”杨烟抬起头,有些羞涩又有些笃定。
“这怎么够?”他蹭了蹭她的脸颊。
“那你还想干嘛?”杨烟明知故问,就要挣开他的双臂,“这里到底是哪儿?”
可不仅没挣脱开,那臂膀箍她箍得更紧了。
“自然是只属于我们的地方。”冷玉笙感觉心头的火猛地一窜,低了头,吻就落在她的额上。
女子脸上还蒙着赶路时的浅浅沙尘,可连这沙土味儿都叫他魂牵梦萦,轻轻一触浑身就接近沸腾。
下一瞬就催着唇舌骑兵向她的唇畔奔袭而来,乘势猛攻冲破关隘,陷进她的城池,擒住那妖娆的柔软小军师,彼此近身纠缠。
杨烟听到他胸膛擂鼓般的心跳。
他的手不自觉伸进她的怀里,却摸到了……
冷玉笙猛地一怔,突然推开了她。
“这什么东西?”他手里握着那块玉璧,即使在黑夜里,也知道那是什么。
可还是要问。
“这……”杨烟仿佛噎住,忘记把玉璧留在军营里了。
“怎么,遣他做护卫护你几天,倒处出感情来了?要重温旧梦?”冷玉笙用力拽了拽她的胳膊,叫玉镯醒目落到腕上。
“你想多了。”杨烟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等了半晌,没有后话,冷玉笙呛道:“说话!”
杨烟索性背过身去,抬手去接雪花,接了满手,才淡淡道:
“他救了我一命,也救过刘北,还助力过镇北军……不该被殿下拿来做这种无意义的比较。我跟你的事,跟人家又有什么干系,他可曾跟你抢过什么,何况——他已经走了不是么?”
好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冷玉笙兀自去马背上卸行李去了。
卸了一会儿,又回头气鼓鼓威胁:“那破玩意儿,本王没收了,你别想要了!”
杨烟觉得好笑,宠溺点头:“好,它归殿下了。”
慢悠悠去取了灯笼点上,给他照着光,瞧他认真扎帐篷。
看来是铁了心要在这里住下了。
北风都被阻隔在了山外,谷中竟没有什么风,只有雪片洋洋洒洒飘飞。
杨烟又走向潭边,将手探进水里,竟是热的。
丝丝缕缕的水气在蒸腾。
飞舞的雪片落到水面,立刻消失无踪。
而周边树木感了热意,经冬未凋,像个藏在冰雪中的世外桃源。
“这里竟有口温泉啊。”杨烟笑道,“怨不得殿下说要来这儿洗澡。”
男子还在生气,并不搭理她,忙着将兽皮棉毯往帐篷骨架上搭。
她扯住了兽皮另一侧,眼神明亮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不得不四处张望来转移这目光的注视,笑问:“要不,咱们一起洗?”
冷玉笙突然回转了头:“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声音里已然藏了些笑意。
“没什么。”杨烟咬了咬嘴唇,跑潭水边坐着发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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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时候跟何叔叔出来打猎时发现的泉眼。”
冷玉笙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忙活着往帐篷里铺毯子,进进出出拿东西布置,一边絮叨。
“冬天便常偷带着楚辞楚歌过来泡汤,连舅舅都不知道,这可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白日里还会有鹿啊,野狼野狐的来洗澡饮水,常常能抓点野味回去。”
“何叔叔常说,这就是自然的馈赠。”
“其实人啊,和动物没什么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口腹温饱奔忙,也为……”
他止住了话头。
“也为什么?”杨烟回头。
却见男子站起了身,往帐篷外挂了一盏灯。
“阿嫣。”他来到她身侧停下,弯腰将她横抱起,往帐篷走去。
“一起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