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取」
板车近了山顶营帐,苏毓和杨烟便跳下车,抬头,银甲将军已经候在那里了。
苏毓施施然向冷玉笙作揖行了个礼,大大方方解释:“许久未见,跟妹妹寒暄了会。下官在营帐内等候殿下。”
顿了顿又提醒:“殿下记得给个答复。”
说完抬腿就掠过杨烟,头也没回地入了军帐。
杨烟想起正事儿,跳到冷玉笙面前,牵住他的手:“殿下,我有话对你说。”
冷玉笙却反手拽着她转到军帐后头,钻进一间只容人坐卧的小帐篷,那是他的休憩之处。
钻进去还不够,他还回身放下了门帘。
皮毛做的帐布遮光性极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冰凉甲胄猝然贴过来,杨烟跪着就要往前爬。
爬也爬不过他,还是被他牢牢箍进怀里,挤掉了头上帽子。
他低头就衔住了她的耳朵。
冰冰凉凉的一片瞬时熨帖了浑身燥热。
“疼!”她轻哼一声,头发丝好像被铠甲缠上了。
她摸索着去解发丝,在他身前拧来拧去,叫他不得不伸出腿将她箍住:“别动!就抱一下。”
男子囫囵把甲卸掉,她落入一个温热怀中。
在昏暗中僵持半晌,杨烟才慢慢伸出手回应着搂住他的腰。
“现在想起我来了?”冷玉笙哼了一声,她回来一整天,就没在他眼前露过面,“本王没空找你,你就不能来找我?”
杨烟拍拍他后背:“我若去寻你,你指定会说,这里危险,怎么跑这儿来了,给本王回去老实待着!”
冷玉笙抬手拧了拧她的鼻子:“话怎么都叫你说了?”
她若来找他,他定会这么赶她走,但,她也不能不来找他呀。
“因为我了解你,也相信你。”杨烟自顾自道,“我把我该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殿下的事了。”
“你该做的?”冷玉笙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你该做的就是不管不顾去寻死?”
“若不是,若不是……”
他说不出口那个人的名字。
杨烟索性嬉笑着接话过来:“若不是殿下叫刘侠士暗中护我,如今我早就被胡人的箭扎成筛子了,给你挡窗户都嫌漏风——”
“阿嫣,别开这种玩笑。”冷玉笙突然斥了一声,却再也克制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堵住她乱七八糟的话。
但也只痴缠片刻,他放开了她,自己挪到一侧平复。
他不能太放肆,待会儿还要去见舅舅。
“你生气了?”杨烟抚上他的下巴,“对不起。”
她垂下头。
他却捉住了她的手:“阿嫣,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住你。”
他一直知道她不只是油嘴滑舌之人,有倔强刚硬有脊骨的一面。
自从他缠上了她,本属于他的厄运也就分给了她。
在闻香轩遭杀手行刺,被父皇判过腰斩,关进过大理寺,在京南路跳入污井,兴叶城中又差点死在弓弩之下,她从来都是拿命在博,为别人,也为她自己。
“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无数次生死关头,我都有事在忙,从没有在你身边过……”
冷玉笙的声音有些哽咽,又凑过来吻她的头发,却被杨烟抬手扫开。
“哎呀,脏不脏……我都……呃……许久没洗过头洗过澡了。”
她掰了掰手指头,算也算不清楚,迅速灰溜溜拾起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
冷玉笙却“噗嗤”笑了,又环住她:“我可不在乎,哪怕你是块腌入味的小腊肉,我也得揣怀里,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等回到军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痛痛快快洗个澡。”
杨烟费解地皱了皱眉,洗个澡还能有什么好地方?
不会又有个莲池……
她开始想入非非,脸颊在昏暗中悄悄红了个透。
-
“说吧,有什么话要找我说的?”冷玉笙却突然正经起来,问。
杨烟转过身子,笑眯眯吹捧:“我知道我的殿下是个有勇有谋,有魄力有担当之人。”
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冷玉笙有些不信,无事献殷勤,总是非奸即盗。
“句句肺腑,毫无虚言。”杨烟坦诚,“只是,我想求殿下件事情,你会答应我吗?”
冷玉笙眉眼一挑,她极少求他什么,瞬间来了兴趣:“本王若能做到,自然可以,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件事。”
“什么?”
“阿嫣,咱们能成婚了!”他迫不及待在她耳侧说。
苏毓带来份昭安帝给他的圣旨,是盖了玉玺的空白绢布,由苏毓代笔,任他所求。
他答应苏毓考虑一下,过会儿给其答复。
整个早上,他都在琢磨此事,这无字圣旨究竟是施恩还是测试考验。
虽说眼下千头万绪都要整理,但他有权利用这道恩旨随意下令处置军政么?
想来想去,只能给自己求份姻缘。
叫父皇知道,即使远在朔北,他还是听话的。
“待会本王就叫苏毓亲手拟旨,把你封给我做王妃。”冷玉笙解释,“或许父皇用意本就在此,之前亲口拒绝了我,这回定是默许了。”
杨烟却没做声,在思虑别的。
“阿嫣,你说话啊。”冷玉笙碰了碰她。
杨烟豁出口问:“殿下,这旨可以求其他的么?”
“什么意思?”冷玉笙蓦地掀开了帐篷门帘,好更清楚看见女子的脸。
“怎么,你不想要我了?”
——
这边苏毓陪仲义喝过两碗茶,冷玉笙便面无表情地入了营帐,银甲腰带都系了歪。
他向仲义跪了请过安,便寻了个地方席地坐下。
军帐中已或站或坐挤满了人,连黄兵也带兵绕了远路从黄河对岸赶过来汇合。
仲家军各路兵将齐聚商议战事扫尾事项。
后头站着护卫的马岱低声向楚歌咬耳朵:“刚刚才看见他和小道长钻帐篷,这么快,就出来了……”
一语双关,楚歌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却隐约感觉到小王爷针尖般目光刺来,他立刻殷勤盛了碗茶伺候过去。
杨烟也悄摸摸进来,却离冷玉笙老远,站到了苏毓身后。
李骞提了两个木箱放于几案上,在仲义面前打开。
众人皆靠前去围观割下的人头,只有杨烟死死抠住袖口。
白冉禀报:“元帅,今晨收到传信,英宗大王明日能到,即可交接俘虏。”
冷玉笙却向前一步单膝下跪道:“元帅,我……属下今夜能不能先拿他们祭何叔叔?”
仲义叹了口气:“泠儿……好孩子。”
何擎去世一年多,这孩子还是一直记挂着他。
燕然飞进来汇报了要交接的兵符、粮草、武器以及士兵俘虏人数。
黄兵不忿:“元帅,这不公平!他耶律赫真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得了,咱们西南被攻陷的城池,被抢掠的财物又该找谁去讨?若日后他养肥了兵,再扰我边防,又如何?”
仲义翻着手中册子,忖道:“昨日一战,重骑兵损耗三分又二,且将悍将高翰也除了,六年征战,西辽早就掏空国力,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
李骞抱了抱拳,提议:“是高翰主动宣战的,属下以为,应当把缴获的兵器和粮草扣下,这算是咱们得战利品。”
“对,没错!”众人纷纷附和。
“留战利品只是出口恶气罢了,更长久的怎么说?耶律赫真虽已归附我朝,可谁又能保证,他可以乖乖听话,今后不再招惹战事?”燕然飞又站了出来。
众人声音便小了下去,西辽人向来不讲信用,没有人能保证。
白冉躬了躬身:“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边防军战力一直在,周边异族国家皆不敢异动。此一战,暴露出西南防守弱势,首要的,还是要上报朝廷,在边防整军。”
仲义刚要点头,却听一人提议:“小的倒是有个法子。”
杨烟瞅准机会走向前来献策,却低着头刻意没往案几上箱中看。
冷玉笙冷冷盯着她,站起了身。
仲义却笑了笑:“小军师又有何高见?”
杨烟作了一揖,不慌不忙道:“《孙子兵法》有曰,‘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相信圣上打此战也是为了今后的‘不战’。外头不还绑着两个人么?与其叫耶律赫真杀了祭天,不如囚在大祁做人质。”
“如此便能制衡耶律赫真,意指大祁可随时推翻他,另立新君,他才不敢轻举妄动。”
“元帅,您意下如何?”
众人皆长长吸了一口气。
燕然飞立刻回应:“当年王庭政变若诛杀耶律弘,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重蹈覆辙。那俩人,留着是祸患,必得斩草除根。”
杨烟反驳:“你既知是祸患,耶律赫真更知是祸患。若留在西辽,可能是两国之祸,可若留在大祁虞都,那就只是耶律赫真的祸患了。”
“耶律赫真会愿意么?”李骞问。
“既有军师和将军人头在,重骑兵尚在咱们手上,兴叶城也是咱们帮着攻下来的,规则理当我们制定。”
杨烟说完,便定定探寻仲义的表情,揣测他心内的天平。
想起刚刚在帐篷内,她向冷玉笙请求把圣旨写成这个,冷玉笙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幽怨问:
“在你心里,他们,这些扰乱祁境、戕害百姓、杀害何擎、图谋刺杀我父皇的罪魁祸首,比我还重要?”
“这是胡易拿重骑兵军力布防换的,既应了他,理应忠人之事。”杨烟解释,“况且,这也有利于国。”
“这比我们的婚事还重要?”冷玉笙不依不饶。
杨烟低下头去,坦白:“殿下,那年春搜,是我将胡易母亲送进的围场,我欠他们一条,不,已经是两条命了……”
“凭什么?”冷玉笙呼吸急促起来,“本王算是明白了,姑娘外头欠了一屁股风流债,最后却叫本王给你兜着。”
他抬手指了指外头军帐:“但,你想要什么,得自己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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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杨烟额上已渗出密密薄汗,她并没有什么筹码可博弈,只有一张嘴。
她不由地握紧手中物件儿,那是胡易给她的白色棋子。
一个人声却自她身后响起。
“下官以为,可行。边防军强兵是兵力震慑,此二人却是政治筹码。”苏毓站起身,也向仲义拜了拜。
杨烟回头,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
里头盛放着的,是温和信任与鼓励。
天平一端再加一层砝码。
“宣谕官既如此说,本帅定会考虑。但涉两国关系,留质一事非吾能擅自决定,尚需奏明圣上。”仲义缓缓沉吟。
苏毓又转向冷玉笙作了一揖,笑道:“下官临行时,圣上许了定王殿下旨意,任其所求。”
众人目光便聚焦到小王爷身上,“任其所求”——这是父亲对儿子什么样的宠爱。
轮到冷玉笙骑虎难下了,他握紧拳头,望向仲义,眼神中有了慌乱:“舅舅……”
仲义慈爱地笑了,安抚他:“无妨,泠儿,不必委屈自己,那是你的自由。”
然后冷玉笙转向杨烟,她也在望着他,眼里可怜巴巴,充满祈求。
想到她刚刚还说——“因为我了解你,也相信你。我把我该做的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殿下的事了。”
她是把她想做的都做完了,努力过了,此刻再这样望着他,他便只能认输。
他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点了点头。
苏毓当场拟了道旨,保下娄芸芸和耶律弘的命。
杨烟的目光才敢探向案几上木箱,见那少年双眼阖着,眉目依旧,终于获得了想要的平静。
拈着棋子,心内轻轻向胡易道:“下辈子,咱们同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