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
那天之后，刘子恨再没出现在镇北军营，像多年前一样，匆匆现一面送来讯息，又像水溶入水里，不着一丝痕迹。
像杨烟生命中的无数次一样，出现又消失，一些谜题便永远无解。
她倒也不在意那么多了。
镇北军忙着练兵布阵，日益忙碌，连逢初一十五的休沐都砍掉初一，只剩下十五。
日子重归紧张的平静，但人人知道，有什么正在暗处酝酿。
冷玉笙从仲家军和镇北军挑了些士兵，连带入京的禁军精锐，组了支弓骑兵，和重骑兵搭配作战。
一个月后，寻了个黄道吉日，军师白冉由李骞护卫，带了一队人马和粮草，悄悄往西北去了。
——
杨烟大部分时间跟着邱大仙学制机关和飞行器，将火药用到兵器中，做成飞天箭。
带翅膀填过火药的箭筒被投射到空中，飞行距离比投掷火炮要远，能落地引爆。
冷玉笙选了个阳光明媚日子，刚好十五休沐，带他们去倥偬山下鲜水河畔试验。
引火点燃后，竹制箭窜到水面，直接在水中爆炸，瞬间涌起波涛和烟雾，遮盖了半片水面，无数条鱼也被炸翻。
“成了，师父！”杨烟和邱大仙击了一掌。
冷玉笙接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单手揽起。
他的姑娘难得换了女装，头插绿玉簪，一身天青色和天空、山林、水面融在一起，碧莹莹像颗沁凉宝石。
已是六月盛夏，阿儒脱掉衣服跃入水中，提着个网兜一条条捞鱼，炊饼也跟着跳下去，到河里刨着洗澡。
杨烟去树林捡拾树枝准备生火烤鱼，冷玉笙却像颗稠糖挂她身上，走到避人处，低头就向她嘴角亲了一下。
“有孩子在呢。”杨烟往后瞅了瞅，依稀见阿儒光着屁股上了岸。
她的脸迅速被冷玉笙掰过来。
“看他干嘛，看我。”
她无奈道：“好，看你。”
冷玉笙想起些什么，凑近问：“阿嫣，咱们什么时候有孩子？”
“啊……”杨烟一瞬红了脸，抬手薅来树上枝叶，挡住自己。
“安之有了孩子，连太子那样的都……为什么我还没有？”冷玉笙自言自语，“本王又不是不行……”
他前段时间还诚心求教过张万宁，张万宁像模像样传授他房中术，他才发现那些京城公子哥是真会玩儿，什么镜子、丝帕、勉铃子，绣花鞋……都能拿来搞趣，直叫人大开眼界。
张万宁又笑话他一通——“守着个半仙儿怎么还求不来子？”
冷玉笙思虑多日也毫无头绪，虚心地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去找金神医号了号脉。
金神医却乐呵呵道他精壮得很，还特别交代，要收心节制，不能仗着年轻为所欲为。
“阿嫣，是我不行吗？”他拨开树枝，盯着她认真发问。
“我哪知道……”杨烟顾左右而言他，低头去看地上茂盛杂草，“还是赶快寻些木柴生火吧，我都饿了。”
“可咱们都干柴烈火烧多少回了？”男子不依不饶，握住她手不叫她动弹。
“金老头说你身体虚寒得很，怪不得秋冬手脚都是冰凉凉。从今儿起，你每日都去他那边泡药浴，我再叫膳食营晌午单给你炖碗滋补汤羹，早些把身子补回来。”
杨烟慢慢抽出手，揉了揉手腕：“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殿下还有心思思虑这些？”
冷玉笙也撩起她手捏了捏，小心翼翼道：“又弄疼你了？对不起。孩子的事不着急，你的身体却比别的都重要。你兄长既把你交到我手上，我就得照顾好。”
“你忙你的就好，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杨烟接道。
“屁话。也不瞧瞧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满身的伤。”
冷玉笙将她拉进怀里，一双手不自觉地沿后背线条抚摸揉搓，越收越紧。
低头用鼻尖轻轻撩了撩她的耳朵，细细耳语：“等西辽的事忙完，寻个合适时间，我带你出去玩几天。就咱俩，心情松快些，会不会就能——”
似嫌他太烦，杨烟抬手捂上他的嘴：“可咱们还没正式成婚，你叫孩子如何自处？”
知道了她顾虑的缘由，冷玉笙的脸霎时明媚，移开她的手：“阿嫣，只要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就没有什么能阻碍咱们。待我立了军功，你又有了身孕，父皇焉有不同意成亲的道理？子嗣为大，管他什么地域不地域的。”
“到时本王就抱着儿子天天去他耳朵边闹。反正我就你一个女人，你的孩子就得是正正经经的嫡生世子，看他给不给孩子娘亲一个名分！”
杨烟被逗了笑，手指轻抚上这张还携着少年气的脸颊，有风吹日晒打磨过的糙糙颗粒感，沿着棱角分明的凸起凹陷，慢慢丈量到他的眼睛。
锋芒的，锐利的，此刻却是调皮乖张的。
他是个不太撒娇耍小脾气的人，在舅舅面前从来都是知礼自持，只有对父亲才能有恃无恐。
“生个女儿又怎样？”她咧开嘴笑问。
感受着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心魂本就在飘飞，她一笑，冷玉笙就看了呆，愣半晌才答：“自然是一样。”
“但有一个你，已经够叫我抓心挠肺，若再来个跟你一样的女孩儿，岂不是日日烈火烹油……”
想想那如捧冰炭的场面，冷玉笙就觉得有点头大。
杨烟没再说话，弯腰去捡树枝。
“阿嫣，你答应了么？”
一根干树枝送到她眼前，他急着确认。
低头的女子顿了顿，伸手接过：“药浴也好，汤羹也罢，都随殿下吧。”
“这才乖嘛。”
然后她被人横抱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带动地上的落叶都腾起旋转。
冷玉笙又四处奔走，很快抱了一捧干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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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遮天蔽日，夏日里也是凉风习习，极令人畅快。
杨烟发现山脚一块岩石上藏着棵野桃树，挂满累累粉色桃子，因无人问津，大多叫鸟雀啄吃或叼了去。
等冷玉笙也瞧见时，小猴子已经上了树。
杨烟两三步爬上去，在枝叶间寻找漏嘴之桃，鼓鼓囊囊摘了一兜。
她记起少年时去偷人家石榴，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这回再从树上跃下时，却有人张开臂膀接着她了。
她稳稳落入他的怀里，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冷玉笙却痛呼一声——被她胸前的桃子怼到了。
有了对比，他暗自感叹：“必须得是软软的。”
杨烟却听见了，追问：“什么软的？”
“桃。”
——
背着柴，兜着桃子满载而归，四人寻了处阴凉，支了火堆烤鱼吃。
杨烟从马车中搬出一坛酒，看得邱大仙眼睛发直。
“是叫楚辞专程从王府捎来的，为给师父解解馋，就是少了毛鸡蛋，回头我就给您去寻。”她灌满酒袋，递给邱大仙。
邱大仙饮了一大口，摇晃着酒壶问：“说吧，想求为师些啥？”
杨烟一讪：“日常孝敬师父而已，别无所求。”
但阿儒一边挑鱼刺一边揭穿了她：“师父自然想要师公的机关术秘籍。”
他将鱼肚上的嫩肉喂给炊饼，炊饼兴奋地摇了摇尾巴。
“瞎说什么呢，师父可不是小气鬼，能私藏什么秘籍？”杨烟啐他。
邱大仙闻之眉头一蹙。
杨烟又拿小刀将洗净的桃子切成两半，嬉皮笑脸递来一半。
“是江湖传闻说公输班弟子传下来一本机关秘籍。不过我想，哪有什么东西能传承千年不断，我可没见过，定是谬传。况且师父的机关术已臻化境，哪是什么‘公输班’‘母输班’能比的？那些远古老黄历，都是过时的东西了。”
见她又耍小心眼，冷玉笙嫌弃地撇撇嘴。
可杨烟又将另一半桃子贴心塞进他手里，冷玉笙嘴角立刻翘了起来：“是嘛，是嘛，认识大仙儿这么久，一直只见是个落魄野道士，可没听说过有什么私藏宝贝。”
邱大仙瞬间掉进坑里，怒斥：“屁话！鲁班乃工匠祖师爷，贫道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千年前机关术之精巧可丝毫不亚于当下，甚至比当下更先进。经廿几代传承，后人又丰富发展无数，件件都巧夺天工。”
“既有能说人话的傀儡木偶，亦有能翱翔十里的独飞木鸢，还有能连发十支长箭的改良诸葛连弩……”
阿儒听入了神，鱼掉到地上，炊饼立刻拱到身边囫囵去吃。
杨烟和冷玉笙一起拍了拍手。
“既有此秘籍，大仙儿你藏着掖着干嘛？”冷玉笙笑眯眯问，“拿出来造福全军不好吗？”
邱大仙面色一凛，提了根树枝去拨篝火，良久才道：“兵器，也是凶器，不得已才用之。师父仙化时殷殷叮嘱，秘术只亲传弟子。”
杨烟凑了过来：“师父，此言差矣。鲁班门人何止千万，若只传一人，将来如何发扬？”
“您教我做机关，我拿御木术交换。您习金火，我习水木，互相切磋，互融互通，您的道术岂不也能精进？”
邱大仙啃了一口桃子，突然觉得嘴里硌了下，拿出来就见半颗被虫蛀烂的牙崴到了桃子上。
他瞧了瞧身侧，一边是青春男女眉目传情，一边是总角少年逗弄顽皮小狗，便悄悄将牙齿取走，丢入火里。
——
吃过东西，阿儒缠着杨烟要放纸鸢。
冷玉笙劈了棵竹子，杨烟拿小刀削了支成框架。
“你要什么样式的？”她假模假式问阿儒。
阿儒兴奋地眨眨眼睛：“还能选样式吗？我想要只大老虎！”
杨烟神秘一笑，用白绢布简单蒙了个菱形纸鸢，在上头用朱砂笔写了个大大的“虎”字。
“什么嘛，糊弄小孩儿。”阿儒垂头丧气接过了风筝。
“作坊里工匠糊个风筝可都得许多天，什么丹青圣手能马上画个虎给你？”
杨烟不以为意，她可不擅长画画。
可阿儒拽了拽她衣袖，说：“你也不看看人家。”
杨烟回头，只见冷玉笙不声不响趴到草地上，已用储墨毛笔勾勒出一只展翅雄鹰。
还是只双头鹰。
最后拿朱砂红笔一点眼睛，那鹰立刻凛凛生风，活灵活现。
“呃……”杨烟被震到了，嗫喏，“殿下竟还会画画？”
“一点儿童子功罢了。”冷玉笙将笔一丢，执着绢布坐起身，“若不是为你，谁也别想见着本王绘丹青。”
“瞧，双头并翼，展翅同飞。”他将鹰展示给她，“阿嫣与我一同题字。”
杨烟捡起朱砂毛笔，笑问：“都言‘纸鸢寄锦书’，可心上人就在眼前，何须寄往别处？”
“那便寄予白云，寄给上苍。”
冷玉笙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在绢布角落题了“佳偶天成”四个字。
杨烟想松开笔，冷玉笙却扳着她的手又续写了四个字。
“哎——写这个做什么？”杨烟撅起小嘴。
男子却迅速拿笔在她嘴角划了一撇：“自然为了给你祈福！”
又忙活半天才将风筝做好，系上棉线，两只纸鸢乘着南风高高飞起。
虽然自己的风筝丑，也不耽误阿儒跑得开心。
邱大仙跑一边去砍竹子，劈竹子，为造新的机关做准备了。
冷玉笙一直站在杨烟身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放线收线，待纸鸢飞稳棉线绷紧，几乎肉眼看不清时，抽出匕首将线割断，将祈福送走。
手上猛然一松，二人皆掩额抬头，只能见着热烈日光下，一只雄鹰自高空盘旋三绕后，迅速随风飞了远。
她连忙闭眼许愿。
“你在想什么？”冷玉笙好奇问。
杨烟睁开眼睛，望向西北边山峰，道：“想与你同做云中飞鸟，同道并翼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