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
谁也没想到,在镇北军营还能吃上杜风摆的宴。
傍晚小马才推了辆车回来,车上装了满满当当的点心肉菜吃食。
蹴鞠赛后杜风找到杨烟,托她出面攒个饭局,请几个年轻将领和京城旧相识一聚。
还未入夜,宽敞厢房内就摆开一桌席。
踢球踢了一天快要饿瘪的将军指挥们并不挑剔,去河中沐浴回来,给双筷子就坐下干饭。
仲义回了家府,冷玉笙坐在主位。
杨烟还不够格上桌,搬个凳子坐他身后,却硬被他拽到桌前:“这里又没长辈,都是同袍兄弟。”
杜风先以茶代酒,致歉并表了一通态:“以前是小生不懂事,苛求于细枝毫末,到底一叶障目,给诸位将军添了不少麻烦,我自罚三碗。”
众人并不搭理,任他饮了茶水演过独角戏,只埋头该吃吃该喝喝也不客气。
杨烟捏了冷玉笙胳膊一下。
他打了个激灵,起身举起茶碗:“都是为国为军谋事,杜参军尽份内之责而已。还望参军今后监督军务同时,也和兵将多走动走动,联络联络感情。”
“边防军和京中禁军多有不同,大多是西北人,豪爽直接真性情,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平日练兵辛苦,也不讲欺下媚上那套,凭心迹交往而已。”
多少给了杜风个台阶下,众人只能随着举碗碰了一轮。
杜风抽帕子擦了擦脸上汗渍,立刻被人捉住笑了一通:“还用手绢儿!”
“你个糙汉子自然想象不出,人家可是京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平日都是香软小丫头亲手给拭汗的。”
马岱接过话茬,顺手捏着袖子作势给旁侧小将燕然飞擦额头。
一脸严肃的少年嫌弃地躲开,却还是涨红了脸。
人人喜欢逗小孩玩儿,此刻众人哄然大笑。
“别说了,麻袋。小燕儿还是个雏,怕是没摸过姑娘的……”
之后的话杨烟没有听清,因为冷玉笙伸手捂上了她的耳朵。
她想起多年前看完龙舟竞渡,吃馄饨时捂她耳朵的一双手。
常常是一些细微的动作,叫她心中一颤。
冷玉笙还没见过她这种表情,有些意外,有些委屈,似有水意从眼底盛满,却没有溢出。
他怔怔松了手,杨烟却已随众人大笑起来,叫他以为刚刚的一瞥只是幻觉。
一些尴尬偏见也在嬉笑中消解。
杜风也终于感觉通体畅快了些,是啊,明明可以过得更舒坦,为何总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还没被发现之前,另一个京城公子哥张万宁悄悄将手底下折扇塞回衣袖。
“呦,王记肉酥饼!得是排多久队才买着的?”
仲家军左路中将李骞直接上手拿起块点心,一口就下了肚。
“果真是王记?”
“瞧这酥皮掉渣的,还有哪家?”
众人争抢起来,冷玉笙连忙也伸手过去,好歹抢出来一个递给杨烟。
“这就是你一直惦记的饼?喜欢的话明日我差人再去买。”
一些记忆涌进脑海,杨烟接过尝了一口,是正宗的定州王记。
但凉掉的饼失了刚出炉的香气,不似记忆中那么好吃。
“也许人长大了,口味也变了些。”她摇了摇头,“酥饼要新鲜的才好,有时间咱们进城去吃,我请你。”
——
等圆月升起时,众人散去,只留下几个熟人饮着茶闲坐消磨时间。
杜风殷勤地收拾净桌子,置上棋盘,邀冷玉笙对弈。
张万宁独自坐在榻上案几边煮水点茶。
李骞就着烛光钻研一本兵书。
燕然飞褪掉外衫去月下舞剑,又和马岱比试起枪法。
楚辞打点妥当便告辞离开,连夜回王府去找妻子团聚。
楚歌盘腿坐在院中磨盘上,独自黯然伤神。
杨烟挪到张万宁对面,认真瞧他熟稔注水调膏、击拂点汤,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话。
“你明日就走?不多留几天?”
“任务完成,自然得回去复命。况且——”
张万宁神神秘秘道:“还有重要军务要面圣汇报。”
“哦。”杨烟点头,“替我问柔儿好。”
“好。她也怪惦记你,总想看你变戏法儿。”
“那等我多琢磨些好手彩,以后回京专给她演上一整天。”
张万宁猛然抬起头,目光有些萧索——也只是一瞬,他低头继续收拢浮沫。
杨烟却瞧明白了。
即使同道重逢,却不能并肩同行。
若他也是女子,或者她是个男子,他们会不会就能成为一起吟诗作赋、饮酒观花、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
如今隔了世俗礼法,明日又隔千重山岳。
“好了。”他端来一碗溢盏乳茶,打断她的思绪,“这儿没精细器具,茶叶也不好,糙糙点了点,你且尝尝。”
杨烟双手捧过,还没凑到嘴边就被人夺了走。
冷玉笙棋也不下了,仰着脖子一口干掉。
嘴边尚窝着浮沫,他伸手一抹,说:“点得不错,下次别点了。西北都喝烹茶炒茶,放盐放胡椒放芝麻豆子,补水抗饿、暖身健体,可没人爱这软糯玩意儿的。”
张万宁无趣地耸耸肩,转而笑道:“殿下,小道长恐怕还不知你背着他偷偷用功学习——”
一块油果子立刻被强塞进他嘴里。
冷玉笙拍拍手,望了望窗外:“明月刚巧能照你还,安之不如连夜启程回京吧,早些回去,免得妻儿惦记。”
“诶?”杨烟惊问,“还没听公子说起,你有孩子了?”
张万宁立刻聚起笑容,温和答:“还没,不过柔儿过俩月就该生产了。”
说罢起身向她作揖:“得多谢小道长赠符,管用。”
杨烟乐得拍了下大腿:“恭喜恭喜!我就说么,我杨半仙儿可真不是吹的,以后诸位要求子的,尽管来找我!”
也不知啥时候给自己封的“半仙儿”,总之得意便忘形,她忘了身边还有个醋坛子。
此刻房内人都抬脸打量了她一眼,又瞧了瞧冷玉笙泛了白的脸色,都当没听见般,继续该干嘛干嘛。
连拿布擦着身子刚要迈步进门的燕然飞也立刻退了出去。
杜风往棋盘上落了个黑子,想了想,又从对面拈个白子落下,自己跟自己下棋。
李骞往手指上沾了些唾沫,再翻一页兵书。
张万宁干笑一声,语无伦次地大声解释:“哈,主要是小道长诚心画的送子符灵验,说到底是托了观音娘娘的福。”
杨烟轻声纠正:“谢错门了啊,道家奉的是送子娘娘——”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拽出了门。
房内人才绷不住笑出声来,“求子”这么大的事儿,谁敢找她?
——
“干嘛呀,干嘛呢!”杨烟扯开拎她衣领的手。
一直坐磨盘上呆呆望月亮的楚歌都被惊动,转头望向他们。
“滚!”冷玉笙朝他骂了一句。
楚歌立刻跑了远,燕然飞和马岱也连忙抱着兵器散开回了住处。
冷玉笙给她丢到磨盘上。
杨烟抬头,看到头顶斜挂着一轮大的不像话的圆月。
他给她举头望月的脸往下掰了掰,叫她低头看看人。
压低声音:“刚巧有关于‘求子’的事,想跟小道长切磋切磋。”
杨烟“啊”了一声,终于明白,这人想了歪。
“我又不是那种意思,你联想那么丰富干嘛?都不知你脑子里装了些啥。”
“是我才不知道你脑子里装了什么,总是百无禁忌。我还在旁边儿呢,你就敢这样,我若不在边上,岂不翻了天了?叫我,叫我……”
冷玉笙气结,若不是房内还有人,他真想立刻、马上,惩治她。
杨烟却不依不饶,笑着追问:“叫你什么?”
他躲开她的目光,不想再说话。
“王爷肚里自然能撑船。”她拍拍他的腰腹。
“这小绿船,撑不了一点儿。”
他握住她的手腕,仓促中撞到腕上玉镯。
手上镯子,脚上红线,身上玉佩,她跟他纠缠无数。
他捧起她的脸,酸溜溜承认:“好吧,你总叫我吃醋、难受,心里不爽。”
“可你都给我写了符,施了咒,戴了箍,都快把我绑死了,为什么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杨烟叹了口气,郑重道:“‘一约既定,万山无阻’,韩泠,我始终是个守信之人。”
——无论是带着玉璧等阿艮来找她,还是答应干娘陪苏可久去赶考,承诺过别人的事情,她都会尽力去完成。
弦外之音,冷玉笙听懂了。
她向他宣誓她的忠诚,却不是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而是,她本就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会遵守跟他许过的诺言,定下的契约。
是比一时的激情更理性的选择。
好像连吃醋都成了无理取闹,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认输。
“阿嫣,今晚咱们回王府住。”
“为什么,都这个点了……”
杨烟抬头瞅了瞅,已然月上中天,星河如珠子晶亮散落,无际无边。
不得不再跑题感慨一声:“果然‘月是故乡明’,西北的月亮,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得多。”
“不为什么。”冷玉笙也抬头望了望月亮。
他对她的情,却需要落到实处才能安放。
又是个月圆之夜。
房顶同样坐着望月的黑衣人,莫名嗤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