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
见着来人,冷玉笙嘴巴努了努,这人——是不是总掐着时辰来?
说好听点是及时雨,说难听点就是没个眼力见儿的。
“及时雨”此刻屁颠屁颠入了营房,因手上端了圣旨,不仅不用给镇北侯下跪,仲义还得带头跪下听旨。
风尘仆仆的宣谕使张万宁开始宣旨了。
因换了封地,昭安帝改韩泠“吴王”封号为“定王”,从骑兵营指挥升为镇北军副指挥使。
也就是说——他有权征兵了。
杜风吃了个瘪,询问:“圣上还说什么了?”
一身绯袍的张万宁清了清喉咙:圣上有口喻带给定王殿下。
冷玉笙抬头支起耳朵。
张万宁黏黏糊糊凑近他,吞吐了几个字。
冷玉笙点了点头,凝重表情掩饰过一抹笑意。
“笑话!”杜风接话,“焉有舅舅和外甥同管一军的道理?”
“杜参军,你是质疑圣上没你想得周到长远?”张万宁问。
“下官不敢。”杜风跪着埋下头去,牙关却用力咬起。
特意等到房内议事的军将都散了,杜风才慢吞吞离开,还是一瘸一拐的。
营房拐角突然鬼鬼祟祟冒出两个人头。
张万宁瞧着杜风背影,轻声感慨:“他腿不好以后,脑子也不太好了,不好伺候。给他送来监视镇北军,足见宰相居心叵测。”
“你们这一科,胡易除了名,杜风瘸了腿,苏毓吃了软饭,林微之忙得像牛马……还是张公子命最好。”
冷玉笙拍了拍张万宁肩膀。
“仗着长得好,谋了个翰林闲差,写点酸诗就得帝王赏识,兼了宣谕使门面要职,得以日日狐假虎威,带着圣旨天南海北招摇过市。”
张万宁立刻抖掉他的手:“唉唉,埋汰人有点过分了啊。”
两人又拉拉扯扯去了冷玉笙的营房。
——
“呐,这就是我从小住的屋。”
冷玉笙推开门,热络给张万宁介绍:“除了行军时住帐篷,其他时间都在这儿。离开了几年,都没被人占了,真不错。”
张万宁摘下官帽幞头,前前后后巡视一圈,不过就里外两间,外头置着舆图、沙盘、兵器架、书架和书桌,里头就一张床、衣橱和饭桌,连个能瘫着放松的榻都没有。
“赶了一个多月路,路上根本睡不好,叫我先躺会儿。”他索性脱了靴子,跳上冷玉笙的床,翻转身子对着墙壁。
冷玉笙寻了把椅子坐下来,将脚翘到床尾。
“你知太子生了个公主么?”张万宁问。
“唔,听说了。”冷玉笙答得漫不经心。
“那你知现在太子转性了?”
“嗯?”
“许是晏相靠不住,皇后也去了行宫,又没得个皇长孙,太子有了危机感。现在日日晨省昏定,不是在读书就是在习武射箭,闲时便一心一意陪伴太子妃和小公主——做足了戏。”
张万宁开始迷迷瞪瞪:“听说,圣上有意再给他封官做了……毕竟是最亲的嫡子……”
冷玉笙道:“兄长上进,本王也开心。”
觉出头下有些硌,张万宁睁开眼睛,去摸枕头。
却听冷玉笙又问了:“晏相呢?可有什么动静?”
“殿下都没动的京南路,林微之竟开始搞事,已经换了几个州县长官。京里都传晏渚要倒台,圣上开始清算,他俩儿子在外头都被拘了起来。只是案子还没定论,结果怎样,真不好说。”
“但你知道的,我家同晏家势同水火,这时只能抽身旁观,免得惹来猜疑。只知晏相每日闭门不出,钓鱼种花,别的也就不清楚了。”
张万宁莫名“嘿”了一声,立刻转折道:“噢对,晏二姑娘终于订了亲,父亲失势她也没那么挑了,选了个京中小族,婚期就在明年。”
冷玉笙在脑内搜索一圈,终于捞出个淡淡人影,具体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只记得性子也是活泼恣意的。
“远离这样的父亲,挺好。”他还是替她高兴了下。
窗口吹进一缕凉风,在芒种节气叫人心旷神怡。
张万宁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会了。”
“不回你的客房休息,赖我床上做什么?”冷玉笙抬手摸了摸手边衣橱,指间沾了些尘土。
看来士兵干活就是糙。
等了蛮久,张万宁也不吭声。
他搓搓手嘱咐:“那你多躺会儿,但别睡过了头,晚上舅舅还要设宴招待你。”
冷玉笙起身要走,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对!
连忙凑到床前,果然,果然——
果然见张万宁正偷偷翻着一本卷了边的册子。
是何擎给的《春情抄》,一直被他塞在枕头里边,封爵被绑入京时压根没来得及带走。
他要抢,却被张万宁手快地压到屁股底下。
硬是气汹汹给张万宁翻到墙根,他将册子抽出来,藏进衣橱里。
“韩泠,军营生活挺丰富多彩的哈。”张万宁坐了起来,笑得东倒西歪,“本公子品鉴了下,招式可都老掉牙了,上头人也丑。”
“下回给你带几本京城最时兴的,还有连续故事,叫你开开眼。”
“滚,本王用不着了。”
“诶,学无止境,常读常新嘛!”张万宁一个鲤鱼打挺,悟了,“你已经和小道长……”
“没有!”冷玉笙面红耳赤起来,斥道,“不许乱说!”
“那就是和其他女人喽。”张万宁拧了拧眉,“我得去告诉小道长……”
他要起身,却被冷玉笙暴躁地按了回去。
“没有,哪有其他女人?!”
“哦。”张万宁老实了,接着捂嘴偷笑起来,“这不就承认了……”
冷玉笙又欺身过来扯住他衣领:“这册子,不许叫她知道!”
“诶,诶,提太子邀宠都没见你激动成这样。”张万宁贱兮兮去移脖前的手,却没拉动,“放心嘛,男人的事跟女孩子说个甚……”
许是不经念叨,外间恰巧来了士兵禀报:“将军,军营外头有个小道士求见,随身带着您的玉佩。”
冷玉笙连忙松开手,瞧了瞧衣衫不整的张万宁和搅得皱巴巴的床褥,扬声吩咐士兵:“这就过去,你可别叫她进来!”
又要挟张万宁:“你老实睡觉,再敢乱碰别人东西,我就差人去告诉你夫人!”
他立刻奔出了营房。
张万宁又被留在了昏暗中,他平躺到床上,摸了摸自己脸颊。
热辣辣的感觉似乎还在。
——
出了镇北军军营,看到杨烟在旁边树底下等着他。
冷玉笙递过来一块令牌:“以后直接进来就成,不要通报了。”
“镇北军也是这么好进的?”杨烟瞅了瞅令牌,是镀了银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来了就好进。”
杨烟抿住笑意,将令牌塞进袖子:“王府里桑葚熟了,罗管事命人摘的,我给你跟侯爷送些尝尝鲜。”
她把脚底篮子上的青花盖布掀开,露出满当当的紫色鲜果。
冷玉笙瞧了瞧,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跑这么远来这边就为了送个东西?没有想我?”
他瞧见王府马车正在不远处候着。
杨烟锤了他一下:“想多了。”
他却握住了她的手。
杨烟试探问:“我这几日看到定州在征兵,是不是要打仗了?”
“没有,练兵罢了。”
“我看不像。”
“为什么这么说?”冷玉笙把篮中盖布抽出,铺到树底,叫她坐上边,捧出一把桑葚,用袖子擦了擦浮灰,递给她吃。
“第一,圣上突然回心替定州义士正名,回来俩月,你不也又是寻尸骨,又是修墓刻碑的?难不成朝廷良心发现了?我想未必,只是造势需要罢了,圣上要观望百姓反应,将宣战变成民心所向。”
“胡说,我不是为这个!”冷玉笙否认。
“你更多是为我,对吗?”
杨烟往他嘴里丢了颗桑葚。
他不说话了,耐心地咀嚼果子,甜丝丝的。
“第二呢,你的亲军,一大部分被替换成了上四军骑兵精锐。这种大规模换人,不提前几个月,很难安排妥当。我推测,武举的那个月,你就在筹谋这事?”
冷玉笙也捏了颗桑葚塞她嘴里,叫她闭嘴。
沉默好久,俩人把手里果子几乎吃了个空。
“还有第三吗?”他问。
杨烟擦了擦嘴,指了指眼前地面:“第三,你瞧这些车辙,这样深,恐怕上午刚刚进过一批兵器。”
冷玉笙捏住她的手,捏爆了最后一颗桑葚,紫红汁水爆了一手心。
张万宁以宣旨名义入军营,随行车辆名义上带的是枢密院拨的犒赏粮草,实际却都是从江南兵器所运来的火药、新型火器和火枪。
冷玉笙想起张万宁附在耳旁带给他的帝王口喻——“成事就行。”
他抽出帕子给她擦手,转移话题:“阿嫣,刺史府快修好了,你何不去看看家中如何布置?订制些什么样的家具?弄点什么摆设?或者,花园种哪些花草?”
“你若还想做香药,我给你在定州开个闻香轩分号。家中专辟块园子种花,也修个暖棚……”
“韩泠!说正事!”杨烟提高了嗓音,阻止他继续往下讲。
又压低声线:“上回是被设计被侵略,打仗叫抵抗,是正义之战。这回算讨伐,师出有名吗?若打起来,定州会不会再破一次?”
“若再叫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修房子又有什么用?”
冷玉笙表情严肃起来,郑重道:“不会的,你放心。既为你重建了家园,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毁坏它。”
“真的?”
“真的,我保证。”
他冲着天空举起两根手指,刚巧一只苍鹰从山间飞到了头顶,发出一声尖锐鸣叫。
杨烟也抬头,视线随雄鹰盘旋而走,不由感叹:“多矫健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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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西辽王庭,招了个汉人军师吗?”冷玉笙问,“西辽人将旁门左道阴谋诡计那套都学了会,已屡次派奸细入京弑君,任其坐大,后患无穷。”
杨烟打了个寒战。
“阿嫣,用不了一年,边疆会安稳下来。朝堂内也能太平,无论是苏毓,还是我,都在为此努力着。”
杨烟想起一年前,她为他献了锦囊,叫他拉拢苏可久和萧尚书去平衡晏渚,想着朝堂稳定后,他们能一起回定州,回到她的故乡。
好像一盘棋按部就班地下了下来,却又不是原样。
现在他们回了定州,却要备战了。
她见他满眼笃定和满心斗志,猜测这一战,或许更久之前仲义就已在筹谋。
“两年前,你说侯爷筹备建骑兵重军,那时就……”
冷玉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可,圣上为什么会放心……”她有些看不清棋面的走向,或者说,不愿去想。
但还是不由控制地想到了什么。
眼前男子却好似无知无觉。
杨烟甩甩头,甩走心头阴翳,笑道:“韩泠,我一直没变,既是你想做的,既于国于民有益,我想与你一起同行。”
她向他伸出了手,被他用力握住,十指交缠。
“想清楚了吗?我的小军师。”他柔声问。
杨烟眼睛睁得溜圆,这是几个意思?
冷玉笙好像会读心术般,解释:“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那汉人军师可不好对付,想来还得以毒攻毒,指望你跟邱大仙。”
杨烟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她……有那么毒吗?
走神时看到军营中一瘸一拐出来一个人,低垂着头往营外鲜水河河边去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杜风?”杨烟抬手指了指,“他怎么在这儿?”
“甭理他,那也是个刺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冷玉笙搂住她肩膀,敌意竖起。
杨烟将他手移开,扬眉一笑:“那不如让我去‘毒一毒’他,权当本军师出山第一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