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保持到离开报社,安怀霁才算放开手。马路上,两人用不大的声音说起了近况。
“苏参谋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还真是没办法跟他交代....姐姐姐夫在南京沦陷时被鬼子枪杀,父母也在四年前去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真不知道这样对他是幸还是不幸。那么多人毁家纾难,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安慧敏一听,半晌没有说话,她知道哥哥话里有话,就没有再问下去。
“至于苏参谋长和霍思羽的安排,已经安排好了,你就不用担心了。苏参谋长现在已经任职大世界明星电影公司高级经理,霍思羽现在是大世界电影院经理,他们俩在你名下的公司任职,也能帮你分摊一点压力。这东西还真是给你的,你打开看吧。”安怀霁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纸口袋给了小妹,触摸到她手的那一刻,他发现她的手仍旧是那么冰凉,口袋里的礼物她现在就可以用上。
“手怎么还那么凉?笨丫头...”安怀霁正要薄备自家小妹,却听见了小妹那段让人心疼的话:“哥,你知道吗....白天我跟他们谈笑风生,到了晚上,我就容易想起金陵中学的学生们遭受大难的样子,虽说过了小半年,可这种血海深仇,你叫我怎么忘得掉....”
安怀霁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也知道南京这场浩劫萦绕在每个人的心里,无法散去,他们能做的,就是给敌人重创,以报大仇。
他心疼的抱紧了小妹,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她:“我们身处乱世,就是要承受一次一次的生离死别。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先你一步离开,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
安怀霁话音未落,脸上就多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哥,世道如此,如果注定要承受痛苦,那就把痛苦当做一种磨炼。如果不可避免,那就来的更猛烈些。我不是那颗最美丽的珍珠,你也不是翩翩少年,只要努力往前走,发出那一点点光就够了。”安慧敏坚定的目光和话语,让安怀霁倍感欣慰的同时,也越发心疼起来。
但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次让他们意想不到的麻烦。
正当安慧敏打算回报社去分析她刚收到的采访稿的时候,看见了日本人的巡逻车在大街上开过,安慧敏和哥哥本不以为意,直到她看见了被押上车的人竟是自己的上级,那一刻她有些愣了,那个宠她、不爱大骂她的二爷啊,怎么会落在日本人手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赵墨涵被日本人带走的这一幕也被街上很多人看见,他们议论纷纷,说日本人真是王八蛋,连一个弱不禁风的戏子都要带走;也有人说,肯定是这戏子得罪了日本人了;还有的人,得知这件事以后心里暗笑,希望赵墨涵赶紧死在日本人手里.....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跟哥哥两人一字不差的听见了街上的议论。她什么也没说,带着哥哥给她的东西转身回了报社,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把那纸口袋捏的皱巴巴的。安怀霁见她离去,也没有多说什么,知道她刚好一点的心情又掀起了狂风巨浪。他也没有在大街上多待,搭乘了电车回到家里,他需要知道赵墨涵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以及和军统上海区新任副区长苏思谦商量部署后面的工作。
刚回到家的安怀霁本欲喊来张启明,女佣告诉他张启明还在报馆没有回来,他便坐在沙发上往维光所在的报社打了个电话。接起电话的人是陆维光的一个男下属,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安怀霁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张先生还在这里,而且日本人的摩托车马上过来了,赶紧来吧....”这名下属刚挂了电话,日本人就到附近了。而家里的安怀霁听见那边不同寻常的动静,立即开车前往申报报社附近。他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那个人是谁?怎么知道张启明的事情?如果是维光说的,维光又不是军统的人,他到底说了多少?如果不是维光说的,那么接电话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会不会就是一个引自己出去的陷阱?他不知道。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先去确认张启明的安全,再从长计议。
张启明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终于赶在日本人彻底包围报社之前,找到了赵墨涵被带走前留在陆维光办公室的东西,不再停留于报社,寻找到后门并直接来到旁边的百货公司,混入人群安全离开。
张启明刚离开百货公司,就看到了长官的车子,直至他上车为止,他才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安怀霁安全接到张启明,也放下了心,车子立即发动,开启回家的路程。
一路上,安怀霁并没有沉默太久,“我们必须尽快行动,不能让日本人得知这个信息。尽全力得知赵墨涵被捕的地方,尽快营救出来。”张启明知道,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当务之急。也是这个时候,他有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在行程中,安怀霁并未保持长时间的沉默,他强调必须尽快行动,不能让日本人知道这个信息,并尽全力找到赵墨涵被捕的地方,尽快营救他出来。张启明确认他说的非常重要,这是必须立即行动的理由。
然而,这时他产生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想法。他表示,虽然说的没错,也非常重要,但他有个想法。安怀霁让张启明先说说看。张启明表示,他怀疑有人已经出卖了赵墨涵的行踪,赵墨涵的住处连慧敏不知道,苏思谦和霍思羽是新来的,除非赵墨涵主动向他们透露他的住址,否则不可能知道。
安怀霁听完,知道张启明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赵墨涵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磺胺的下落,也是变相保护自己,但要得知磺胺的下落,除了让妹妹以记者的身份四处打听,还要做好派人卧底进特高课的打算。
“对了,我发现他在陆维光的办公室留下了一些东西,现在不方便处理,等回家之后再跟你说。”张启明说道,随后他问起了慧敏的情况,“慧敏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安怀霁摇了摇头,“没有,她心情不太好,所以就回社里去了。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了,苏思谦和霍思羽都不是善茬,尤其是苏思谦,能做到那么高的位置,肯定有非常手段。”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苏思谦可能对慧敏有意思。我曾经私下里调查过霍思羽,发现他的青梅竹马其实是慧敏的同事,叫齐姌。”
“你跟慧敏提个醒,让她可以和齐姌保持友好关系。如果苏思谦真的对慧敏有意思,我倒想看看这场戏。不过你要记住,别在明面上跟他对着干。”安怀霁半开玩笑地说着这件事,但张启明却认真听取了他的建议。他很清楚苏思谦是上级,有些事情不能直接说出来。和苏思谦斗智斗勇这种事情,他还真是能应付自如的。随后,张启明表示资金已经安排妥当,三天后就会抵达香港中央储备银行。安怀霁听后放下心来。
此时陆维光回到报社,他听见秘书和总编因为一些事情争论不休,总编的举动让他十分不满,于是他冲总编办公室里大发雷霆,“你这么干,社长或许会放你一马,但日本人可不会放过你!你如果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不想多活几年,我还想多活几年保平安。你就等着日本人上门收拾你吧!”
陆维光一把拉住了从总编办公室出来的秘书,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你说说你吧,明明只想安稳地过日子,但要是哪天日本人找上你了,不让你过这种日子了,你该怎么办呢?”
秘书没有说话,陆维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我刚回来的时候,看见同仁们议论纷纷的,是出什么事了?哪个同仁被抓了吗?”“嗨,我还以为你要继续说我呢,原来是这件事啊。哎,陆主任你说,现在这都什么世道,连戏子都要被抓.....”
秘书说到戏子被抓的时候,陆维光皱了皱眉。他想起了二爷那弱不禁风的身体被日本人带走的事情。“这件事我们可以跟踪起来,知道并告诉大众真相才是记者的本职。我要出去一趟,社长这里你替我看好。”陆维光道。“我知道了。”秘书答应之后,看着陆维光离开的背影,继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陆维光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星星报社,看见了刚回到办公室的安慧敏。见她情绪不怎么好,大概知道她为什么难受,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坐在她旁边,抱着她,直至她情绪好一些,才有了打算问她是否知道二爷被捕的内情。
哪知道,她只是摇了摇头,对此并不知情,陆维光也理解,看到他被带走的那一幕的人实在太多。但他们哪里知道,日本人为得到磺胺的下落,想尽一切办法,先是贵宾款待,让他好好的,顺便特高课课长也喜欢听戏,好言好语的邀请他唱一出戏,他是同意了,但唱的却是苏武牧羊。特高课课长懂一些中国文化,知道这出苏武牧羊的寓意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脸色当场就挂不住了,在赵墨涵唱完这出戏以后就让人别再客气,但赵墨涵则是并不想受那种屈辱,这一出戏结束以后,直接用长枪自尽。
他用长枪自尽的那一幕被日方记者拍了下来,本想直接见报,无奈日本人封锁消息,日方记者不得不遵从,但始终良心不安,便在夜晚来到星星报社,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尚未下班的安慧敏,并对她说:“今天我把这张照片交给了你,明天我就会消失在上海。一定要让大众知道,戏子也不是无情的!”
安慧敏被这个记者的深明大义打动,连忙问起了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完了整个经过,安慧敏也全部记录了下来,顺便把他放了回去,让他很受感动,他说:“我是日本记者,但我也是普通人。说真的,我们也不喜欢打仗,打起仗来只能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受苦。我只能尽力把每个镜头记录下来,就够了。”
“你就这么回去,他们没人信你。”安慧敏也为他考虑了一些,他也明白自己回去以后会是什么处境,“我懂,我懂。”安慧敏把小册子放好以后,自己送他出去,却不巧遇见他的太太正在找他。他的太太看见有人送他出来,十分感谢,两人回家的路上本是说说笑笑,还说一起去那家新开的川菜馆吃晚饭,路过霞飞路时,太太被醉酒开快车的人撞死,他自己也伤重昏迷,驾驶员则是看到出了人命,太害怕,开车一溜烟跑了。
有人看到路上有伤者,打了报警电话,巡警为怕惹祸上身,报告给了日本人,他们到了霞飞路,认出了伤者是他们的记者和他的太太绫子,确认了太太已死,他还活着,把伤者立即送往了医院救治,安葬了他的太太,只是伤者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便已经不治身亡。
安公馆则是在福煦路上,并不经过霞飞路,所以那记者出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安慧敏把记录和照片全部带回家,她必须当夜且亲自写出这篇稿子,并且明天必须见报。她喊来黄包车,让车夫送自己回了安公馆,回到家她喊来女佣给自己泡杯咖啡,就再无其他话语,自己开始动笔写下这篇新闻稿。
五分钟后,女佣送来了咖啡,客厅里也飘溢着咖啡的香味。然而地上却到处都是捏皱的纸团,没多久,又撕下一张写了一半的内容,捏成纸团,狠狠甩在地上。她狠心把女佣赶回二楼,独自在客厅哭个不停,女佣在楼上看见这一幕,十分担心,敲了敲安怀霁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