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雄岭虽然有个岭字,其实只是座人迹罕至的小荒山。
既没有奇峰怪石,也没有名迹传说,若非此次谭大先生选了它做斗乐的地方,就是住在附近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也有很多不知其名。
文笙也是问了好几个纪家军的斥候才搞明白,想来谭大先生在来开州之前不可能知道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坡,多半凑巧路过,觉着合适,派人打听了一下名字便决定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座小荒山最近出了名。
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一天,文笙到了平雄岭脚下。
虽是交界,到底在朝廷的地盘上,文笙别叫纪家军的人跟来,随行的只有师父卞晴川和厉俊驰几人。
厉俊驰如今在离水虽然也有了官职,但离了李承运的五个州,众人知晓的还是他江湖上的名声。
可想而知,平雄岭附近的城镇村落全都被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住满,文笙几个不想引起围观,索性在山脚下扎起帐篷过夜。
安顿好了之后文笙早早洗漱了休息,厉俊驰带着人到平雄岭上查探地形,看一下有没有可疑的情况,俗称“踩点儿”。
厉俊驰一行还未上山便遇到了对方的人。
原来谭大先生亲至平雄岭斗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住在附近的姻亲故友、地方官员以及朝廷军中纷纷派了人来帮忙,谭大先生请他们都呆在山脚下,看住几条上岭的路,确保他们这场斗乐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进行。
厉俊驰遇到的是新河战家的人,对方虽然拐着弯与谭家攀上了亲戚,却也不想得罪李承运。对厉俊驰等人很客气,问明来意,派人去给谭大先生的随从护卫送信。
过了一会儿,谭家来了个人,邀厉俊驰一起上岭,意为由他代文笙先看看明天斗乐的地方可能什么不妥。
两边都是江湖好手,脚程很快。前后不足一个时辰就下山回来。实在也是岭上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
斗乐的地方乃是一大片平坦的山地,只在中间相对摆放了两张石桌石凳,除此之外。周围别说石头瓦块,连根杂草都没有。
厉俊驰在那片黄褐色的泥地上用脚着意跺了跺,觉着这等安排,不可能再设有什么机关陷阱。这才放心返回。
谭家那侍卫似嘲弄似自傲:“厉大侠你大可放心,我们大先生又不是钟天政。凭真本事也可获胜,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厉俊驰没有与对方斗嘴,道:“如此最好。”
等厉俊驰回到己方营帐。文笙帐篷里的灯已经熄了,值夜的护卫悄悄迎上来,低声耳语:“顾姑娘睡下了。”
厉俊驰点了点头。以前文笙如何练琴他不清楚,这段时间他得以跟在文笙身边。才知道她这大乐师的实力真不是凑巧领悟了《希声谱》这么简单。
这半个月日日堵在城门口苦练,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未必撑得住,这会儿好好歇一歇,明天才有精神斗乐。
只不知道想到明天的对手是谭大先生,顾姑娘能否睡得着?
他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放轻脚步,转身去了卞晴川那里。
卞晴川也在担心文笙压力太大,休息不好。
这种忧虑一直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烟消云散,文笙由帐篷出来,看上去精神饱满,两只眼睛如蕴神光,显然是睡了个好觉。
众人都闭口不提一会儿的斗乐,饱餐一顿,收拾了东西出发。
文笙走在中间,左边是师父卞晴川,右边是厉俊驰,她抬头看看眼前的平雄岭,问道:“就是这么个小山坡,不会错了吧?”
厉俊驰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连忙道:“不会错。”
他将昨天去山上探查的情况说了说,又学说了谭家侍卫的那番话。
文笙听完突然“噗哧”一笑:“谭大先生确实不是钟天政,若是钟天政,才不会选在此等地方。”
当年在玄音阁,卞晴川与钟天政也算打了不少交道,闻言不解道:“为什么?”
文笙道:“谭大先生对我有误会,想借着斗乐教训我,必定是想要赢的,可此山名叫‘平雄岭’,兆头就不佳。”
厉俊驰等人听她开玩笑,心情一时大为放松,连连点头:“有理,平雄岭,照这么说,这一战的结果多半是打成平手……”
在他们想来,谭大先生成名已久,他都年过半百了,文笙才多大年纪,二人若能打成平手,传出去也就相当于文笙赢了。
众人说笑间,前面山路上拐过一队人来,中间一人正是谭大先生。
相距不远,厉俊驰又是个练家子,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对方一行多半是将他这话听在了耳朵里。
文笙只作未见,继续道:“还有,杨昊御此次派的先锋官可是叫杨锐雄?平雄平雄,可是意味着我们要挫了杨锐雄的锐气,扫平他么?”
厉俊驰等人俱皆哈哈大笑。
如此这平雄岭到是个好彩头。
文笙这才往谭大先生一行望去,站定了,躬身施礼:“文笙见过大先生,大先生别来无恙。”
旁边的卞晴川、厉俊驰亦纷纷见礼。
谭大先生望着文笙脸色不大好看。
任谁处在他的立场上,听到文笙和厉俊驰等人刚才的一番对答,心情都不会愉快了。
这么快,这才几年,眼前这个玄音阁南院的学生便自成一家,敢在他面前叫板。
他的老父当初设立玄音阁,教授学生们“妙音八法”,乃是为了提高乐师的地位,令乐师们变得更多更强,绝不是想为人做嫁衣,将乐师第一的宝座交出去。
就算有人能青出于蓝。也不该这么快,不该转头便要将谭家踩在脚下。
他心中虽然不快,却还保持着风度,抬手还了礼,又特意与卞晴川打了招呼,这才介绍身边一人:“这是我的师兄简公绍,师兄是我父的亲传弟子。一直潜心练琴。无意出仕,此次是代我父过来一看究竟,顺便做个见证。”
简公绍的大名。玄音阁的师长多有耳闻,但卞晴川在收下文笙之前日日醉生梦死,还真不知道此人。
文笙也未在意,只道以她和谭大先生的身份和实力。二人斗乐,天下乐师扒拉个遍。也找不出个够资格主持的,所以今天到场的,不管是卞晴川还是简公绍,都称做见证人。
简公绍这名她觉着耳熟。再一想,原来是谭令蕙的未来公公,那和谭大先生就是亲家了。难怪会特意赶来。
简公绍身边的侍卫她更是熟悉。
文笙一见就认了出来,原先跟在谭五先生身边的矮胖子。还特意跟十三较量过身手。
她望着对方皱起眉来,此人会在这里,多半是朱子良放回京的,怪不得谭家人会向自己索要谭五先生。
那梁承还在作戏,见文笙皱眉望来目露了然,他脸上登时露出愤愤之色,一副深仇大恨,恨不得立时上去拼命的模样。
文笙心中微哂:“这些鬼魅魍魉是沉不住气了么,还是觉着这一战的结果有可能我和谭大先生两败俱伤,叫他来捡个便宜?我还就怕你不来,既然来了,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遇上了,两边准备一起上岭去。
卞晴川问道:“斗乐时需要这么多人观战么?”
谭家人多,他们这边也不少。
文笙往身旁看看,道:“师父你与我一起去,其他人,厉大侠再带两个就够了,剩下的就在这里等着。”
谭大先生那边也是带了两个侍卫,外加简公绍和梁承。
卞晴川和简公绍都空手没带乐器。
一共十人上岭去,很快就到了预先准备好的地方。
文笙和谭大先生在石桌旁坐下,放好了琴。
谭家人考虑得很周到,两张石桌之间隔了有两三丈远,这个距离,乐师除非是像钟天政那样身怀武艺,能攻击到对方的只有乐声。
谭大先生摆了摆手,随他前来的四人俱都向后退开。
公平起见,卞晴川几个也向后退,一直退出五六丈远,中间只剩文笙和谭大先生二人。
谭大先生没有废话,张口即道:“顾乐师请吧,谭某来领教一下《希声谱》。”
文笙抬手做了个“稍等”的动作,道:“这场斗乐,前辈相召我便来了,敢问大先生,此战赢了如何,若是输了又如何?”
谭大先生淡淡地道:“你若输了,人便留下来,叫那李承运或是钟天政拿五弟他们来换。五弟他们若有闪失,少一个,我便断你一根手指。”
文笙勾了勾嘴角:“大先生真是狠,少了手指我还能弹琴么?好吧。若此战的结果出乎大先生预料,在下竟然赢了呢?”
谭大先生断然道:“那谭某便任凭你处置。要杀要剐,绝无二话。”
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若是平手,也算你赢。”
文笙意味深长地笑笑:“这等条件,不答应到显得在下心虚且小家子气。那我们一言为定。”
说了这话,她又笑道:“谭家对我情义两绝,我对谭家却还念旧,所以大先生只管放心,此战你若是输了,我既不会喊打喊杀,也不会令你为难,只要你做一件事。”
说完了,她修长的手指落于琴弦之上,“铮”地一声拨响。
观战众人心中尽皆一震:开始了!
文笙这一声琴响,谭大先生并未觉着有异,他出指如风,食中名三指并行,在琴弦上重重一掠!
文笙起手以《采荇》试探,谭大先生七层的《妙音八法》一出却是如山之重,这“左右采之”,采的是荇菜,轻盈俏皮的琴声未能将重音拽走,文笙身上登时便是一沉。
这是压制,与谭四先生的琴声如出一辙,只是更难应对。
文笙挺直了后背,抚琴的八根手指像是拖拽了千斤重担,艰难前行。
出师不利,文笙早有预计,只一个回合就舍弃了《采荇》,改弹《探花》。
曲调一变,谭大先生便有所察觉。
《希声谱》中有一支奇特的曲子,听到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昏睡,谭大先生一早有所耳闻,更在侯阳城头亲眼见过。
旁人或者谈之而色变,对它毫无办法,可谭大先生又是什么人,他会约战文笙,便是有了破解之法。
文笙弹起《探花》来没什么预兆,甚至随着她实力愈强,《探花》听起来也不像《探花》,但谭大先生偏偏自第一个音便感觉到了!
他那里突然抹、勾、打并发,左手对准徽位,如粉蝶浮花,这一声泛音清亮高亢,如龙啸凤吟,冲过两三丈的距离直接响在文笙耳边,竟使得她一阵头晕。
再看谭大先生眼冒精光,精神更加振奋。
啧,《探花》也不行,文笙手下未停,已改成了《伐木》,短短两三声,神智一清,自晕眩中恢复过来。
两人你来我往几度交锋,在旁观众人听来不过是短短一瞬。
卞晴川和简公绍脸色微变,都没想到这场斗乐一上来就如此激烈。
文笙琴声换了几换,稳定在了一曲《捣衣》上。
谭大先生神情微动,这支曲子伤人伤己早已不是秘密,当初玄音阁要送学生到白州去,顾文笙正是靠着这一曲连连取胜,夺得队长之职,当时他可是坐在一旁亲眼所见。
对上这支曲子,凡他施加给顾文笙的伤害,都会同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来。
但他有必要担心么?
他学琴多久了,而文笙才多大,只以身体硬抗音律的伤害计,两个文笙加起来都未必比得上他。
谭大先生将心放回肚子里,突然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他索性也不再变换花样,只一味猛攻。
“铮”、“铮”、“铮”,引手一振,锵锵合鸣!
这一记“振索鸣铃”简直如无常索命,文笙脸色顿时就是一白。
汗湿重衣,所有人都看出她情况很不妙。
若没有之前半月侯阳城下苦撑着练琴,文笙可能早就倒下了。
谭大先生抬头看她,微微摇了摇头,这半天因为《捣衣》,他也不好受,不过在他看来先撑不住的自然是顾文笙。
结束吧,谭大先生手腕轻抬,准备再补一记“振索鸣铃”。
可就在这时,文笙的琴声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在《捣衣》里头加上了《连枝》,两声《连枝》响过,被她拉入战团的赫然是站在远处一脸焦色的简公绍和梁承。
你们两个,都来替我分担点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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