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南崇朝的规矩,江审言除夕夜不能在家里过,要到宫中赴宴。
陪皇帝守岁,看宫廷傩舞,而后君臣饮酒作诗,唱和一番。
狄秋衡匆匆跑来向他禀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收拾停当,准备要出发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很多文武大臣头疼应制作诗,提前找门客写好,临上轿还要拿出来背背怕闹笑话,江审言却完全不存在这些烦恼,他不敢说学富五车,临场发挥作个诗画个画却不在话下。
相比狄秋衡的忧心忡忡,江审言的反应可平静多了,看看还能挤出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返回桌旁,重新坐了下来。
这半个多月王十三觉着江审言是将他丢在一旁不管,其实不然。
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其中的恩怨纠葛若是编个话本儿,够说书人讲三天的,这段时间他不但关注着王十三的一言一行,也亲自审问过宣同方几个,更派了人到大梁那边打听王十三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除了大梁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其它的情况都不大乐观。
他这外甥虽然没说仗着武艺高强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横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是跑不了了,若不严加管束,用不多久,就又是一个匪首陆鸿大。
本性如此,加上陆家的《明日真经》会影响修炼者的心境,越到后来越变得焦躁嗜杀,江审言深感头疼。
后院的婆子认错人失态,江审言虽然将事情压了下来,但他本也没指望那小子毫无所觉。
这会儿爆发出来。江审言到有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他叫狄秋衡去把人领来。
狄秋衡愁道:“那位顾姑娘呢?”
大人您那位外甥浑不讲理,他如果硬要带着他那假媳妇来,属下根本拦不住啊。
江审言明白心腹未尽之意,郁郁地道:“你和顾姑娘说吧。她要是还想跟着来,你便与她说,江陆两家的事,等她真正成亲圆房之后再来参合。”
狄秋衡暗自啧啧。这么着可就撕破脸了。其实他看顾姑娘还真是不错,就大人外甥那德行实在配不上人家。
事实上没用狄秋衡为难,他去与王十三、文笙一说。文笙便主动回避,王十三跟着他来见江审言。
时间有限,江审言不准备兜圈子,叫王十三在他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不错,你的生母姓江,是我的胞妹。”
王十三见他神色坦然,并没有愧疚之意。忍不住插嘴:“那她人呢?现在哪里?”
“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任由你被人送走,流落异乡自生自灭了二十年。”
虽然早有预感。王十三仍然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猛地将身体向后靠,上身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那江大人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呢?”
陆氏兄弟死后,江审言突然展露头角,而后就平步青云,若说事情与他无关,王十三敢将自己的头拧下来。
江审言没有生气,微微一哂:“我还要去宫里,今天只能和你简单说两句,不错,若不是我建议围剿陆鸿成的将领使用攻城弩,又亲自带兵去陆鸿大藏身的地方抓他,他们两个大约不会死,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王十三身上透出一股煞气来,抬起手掌打算拍案而起,想想却又放下。
这段时间江审言的态度令他隐约猜到一些,所以这番话对他来讲不算突然,他打算叫江审言将话说完。
江审言瞥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沉声道:“江家原本也是南崇大户,祖上出过不少贤臣能吏,只是到你外曾祖父那一代才因子嗣单薄而家道中落。
“你外祖父去得早,我从小便奉母命好好读书,想着光耀门楣,造福一方百姓。后来得地方上的老大人引荐,投身到当时的太子少师大都督罗兴朝门下效力。
“罗将军因为陆氏兄弟聚集了大批水匪,控制了飞云江肆意烧杀掳掠,愁得夜里睡不着觉,他问我,可有办法为南崇除此一大害?我回答说:有。他问什么办法,我说请都督给我三四年的时间。”
江审言说到这里打住,望着王十三目光幽深,不再往下讲他当年是怎么结识的陆鸿大,又如何和他成了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他不讲,王十三可以自行想像。
“所以你就利欲熏心,拿亲妹妹做了诱饵,害他散去了一身武功?”
狄秋衡在旁听不下去,喝道:“一派胡言!”
江审言没有辩驳,瞳孔微微收缩,眉目间露出迷茫痛苦之色,停了停,方道:“随你怎么想,我叫你来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由始至终与你外祖母无关,她怨我害了你娘,这二十年来缠绵病榻,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她一个妇道人家,年轻轻就守寡,拉扯着我和你娘长大成人不容易,你若有良心,就替你娘在她面前好好尽孝,休要将对我的怨气发泄到她身上。”
王十三冷笑:“这还用你说,大爷做事向来恩怨分明。”
江审言点了点头:“这就好。”
他站起身,吩咐狄秋衡:“今晚他要陪老太太守岁,秋衡你替我在旁边看着,你反正也不是外人,老太太若是不满,你就说是我的意思,为府里众人的安全着想。”
狄秋衡苦着脸应了,可以想见,这话一说,按老太太的脾气必定更怒,她二十出头就开始守寡,不泼辣受欺负,这一怒,说不定茶杯什么的就直接丢过来了。
江审言已经准备要走了,他看王十三听了自己那番话虽然阴着脸。却没有扑上来拼命,知道他是有所顾忌,特意敲打他:“燕医令说你外祖母乃是心病,你好好哄一哄她,叫她赶紧好起来,也不枉我求燕医令给那位顾姑娘治伤。”
王十三看着便宜舅舅扬长而去,心里气愤不已:“奶奶的。什么意思。威胁我?你个两面三刀的老白脸,你给我等着!”
江审言离开了客厅,没有即刻出府。而是往后院去,命人叫来夫人吴氏,细细叮嘱一番。
老太太那里得有人提前给通个声气,不然这冷不丁一个长得酷似死鬼陆鸿大的人冲进去叫姥姥。别将她吓出毛病来。
吴氏一一点头应允。
成亲快二十年夫妻两个没有孩子,虽然遗憾。可江审言身居二品高位,家里只有她这么个正妻,不要说妾室通房,连同僚一起去青楼妓馆应酬都尽量避免。所以吴氏也极力维护着这个家。
婆婆和丈夫矛盾虽深,但她小心伺候,婆婆大约是觉着冤有头债有主。犯不着迁怒旁人,待她也算不错。
这么多年下来。好歹比江审言在老太太前面能说上话。
江审言没儿子,此番突然蹦出个外甥来,她忍不住要多想,不过看丈夫的表情语气却又不像,那好歹都是以后的事,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吧。
说是守岁,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可能真守到半夜。
江审言前脚一走,后院就开始传饭。
家里连个小辈都没有,平时还好,这时候就格外觉出冷清来。
饭还没上来,江老夫人盘腿坐在榻上,心里一酸,沉着脸闭目不语。
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前两天到过东院的那管事嬷嬷已经被借故叫出去两回了,一次是狄秋衡,一次是夫人吴氏,那嬷嬷见连夫人都开口了,两人口径一致,知道是大人那里开了禁。
同外孙相认,这对老太太而言可是件大喜事。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开头的几样菜上来凑近了伺候,欲言又止的,立刻就引起了江老夫人的注意。
“怎么了,有什么话还不敢说,莫不是那逆子使人在饭菜里下了毒?”
若是旁的官宦人家,太夫人吃饭的时候蹦出来这么一句,不知得有多少人吓出一头汗来跪地请罪,可江老夫人身边的人已经折腾了二十年,早疲沓了。
丫鬟婆子们垂着眼睛规规矩矩站着当没听见,吴氏深知怎么引得婆婆与她同仇敌忾,赔笑道:“瞧娘说的,他要下毒还不先毒媳妇?毒死了正好换个新人给他生儿子。”
江老夫人冷哼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他自己生不出来,若是不然,你当那畜生干不出这等事来?”
吴氏笑一笑,不再接声。
江老夫人伸出一条腿来,叫丫鬟帮着穿鞋,突见那管事嬷嬷冲她正使眼色,心知不对,等鞋穿好了,没用嬷嬷来扶,沉着脸道:“行了,你们都出去,柴寿家的,你留下来。”
吴氏乖乖带着丫鬟婆子们退下去,管事嬷嬷看看屋里只剩她和江老夫人两个,在床榻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夫人,有个事奴婢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跟您说一说。”
江老夫人闭了闭眼:“说吧,那畜生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大前天晚上,您命奴婢去东院,查看一下是谁搞出来那么大的声响……”
江老夫人“嗯”了一声:“你不是说客人不小心点了爆竹,难道不是?”她睁开眼睛,眼神恹恹的,望了对方一眼。
“是,不过老夫人,”管事嬷嬷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奴婢无意中扫了一眼,那客人大约有二十来岁,长得与姑爷活像活像的,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江老夫人闻言身子巨震,一把抓住了管事嬷嬷的肩膀,难以想像她那鸡爪子一样瘦骨嶙峋的手竟有如此力道。
“当真?你怎么不早说?”
管事嬷嬷早想好了说辞,道:“奴婢一直没反应过来,怕惹老夫人伤心,没敢多嘴,这不刚才看大过年的,老夫人您身边儿冷清,心里难受,一下子想起这码事来。年纪也合适,您说会不会是……”
不用她说完,江老夫人已经扶着床榻自己站了起来,连声道:“肯定是,是思儿的孩子,我可怜的思儿……”
老太太眼泪下来了,顾不得擦,急着催促:“还等什么,快把他带来给我看看。那逆子藏着他什么居心,他害了我女儿女婿不够,是不是还要害我可怜的小外孙。”
她哭了一阵,才想起来需得找人,这会儿也顾不得头晕目眩浑身不舒服了,将吴氏叫进来,命她赶紧到前院去,将人好好请过来。
等吴氏听话而去,管事嬷嬷才在一旁细说那天所见,为哄老夫人高兴,还特意提到那客人还带了位年纪相当的女子。
老夫人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那孩子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啊,什么样的女子能看上他?”
这时候“可怜的小外孙”已经等在了后院的垂花门外。
一边是文笙,一边则是负责盯着他的狄秋衡。
等待的工夫,王十三砸吧了一下嘴,还有点紧张。
虽然他此来是以征服老太太为目的,若说心里一点儿对亲人的渴望也没有,那自也不可能。
所以还是不伤和气为好。
王十三耐着性子在门外等了半天,才见里头迎接的人出来,与吴氏打了个照面,知道这是江审言的夫人,他的舅母,客气地点了点头。
吴氏有些尴尬,道:“两位请随我来吧。”
狄秋衡自觉跟在了最后。
屋里江老夫人正翘首而待,人来的时间比她预计要快得多。
就听门帘一响,一条人影先于众人窜进来,“扑通”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了,将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向后一晃,坐在了床榻上。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大个子眼巴巴望着她,叫道:“姥姥!外婆!”
江老夫人张了张嘴,想应一声,想起可怜的闺女,只觉揪心之痛,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时哪还作得了声,只得拿手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快快起来。
王十三有些傻眼,心道:“哎呀妈诶,这就哭上了。我准备了好多苦情戏都还没开始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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