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这天一大早便开始下雪,没有风,那雪细细密密的,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到中午时雪停了,太阳出来,出门看看,天地皆白,满树盛放晶莹的琼花,正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酒吟诗,抚琴赏雪的好时候。
过了午,文笙收拾停当,和云鹭一起坐车去国师府赴宴。
国师府距离玄音阁大街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谭家家口大,加上亲友、徒弟以及护卫下人等等都要有地方住,这二三十年整个国师府几经扩建,占下了大半条街。
高墙里面庭院深深,九曲连环,说句大不恭敬的话,比之皇城只是地方小了些,布置不能逾矩,论起富丽堂皇、幽静神秘一点都不差。
文笙到时比帖子上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儿,看门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她拿出帖子,找到门上,自有专人引领,将两人送到了谭锦华的住处。
谭锦华已经成亲,长房嫡孙地位非同寻常,住着国师府靠东边的一个大院落,又显眼又宽敞,此次宴客是在花厅,像云鹭这等随行的,都安排在旁边暖阁里吃酒歇息。
文笙被领进了花厅,才发现前十甲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只缺了她和钟天政。
项嘉荣几个见她进来起身相迎。
看得出谭锦华时常请客,主人态度随意,仆从进退有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谭家几兄弟被玄音阁早到的乐师们簇拥其中,说说笑笑,到是这次受邀的学徒们,都是第一次来。看国师府里什么都新鲜,这里可是谭老国师的家,只这么一想便肃然起敬,再看座上好几位乐师面熟得很,包括五公子在内,都是此次选拔的主考,更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谭瑶华见文笙进来。特意过来招呼了一下。
文笙没见着钟天政。有些奇怪,谭瑶华见她左顾右盼,为她解惑道:“钟兄一早便来了。刚才被我爹找了去,估计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能得谭瑶华的父亲二先生谭睿德相召,想来不是坏事。
果然谭瑶华复又笑道:“我爹自丝桐殿回来,便对钟兄的天赋和悟性赞不绝口。我看他是动了心,想再正经收个徒弟。”
“啊。”文笙闻言有些意外。
谭瑶华是知道钟天政底细的。他怎的对这件事不但不阻止,还颇乐见其成?
朋友相交也到罢了,钟天政若真和谭二先生成了师徒,他和谭家的关系可太密切了。按他所为,万一将来事发,是要连累谭瑶华父子的。
谭瑶华见文笙欲言又止。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钟兄为人坦荡。待朋友赤诚,他身世坎坷,若能得一长辈时时开解,加以引导,对他解开心结大有裨益,你放心吧,此事若是成了,我会在京里多呆一段时间。”
文笙暗忖:只怕你未必看得住他。但话说到这份上,她又没办法把钟天政所做所为摆出来,再出言提醒,到显得自己小人了,只得作罢。
她想“为人坦荡,待朋友赤诚”这九字评语,和钟天政半点挨不上,用在谭瑶华自己身上到是很合适,当日他与自己不过两面之缘,便以妙音八法相赠,但愿他能以君子之风感化钟天政,叫他有所收敛。
她将这事放下,请谭瑶华代为引荐,到前面去与他兄弟几人表达了对前两日出手相助的感激之情,当着外人,文笙没有点明因果,只是隐晦地道了谢,态度非常诚挚。
那几个没有什么特别表示,只有谭锦华笑道:“哎呀,不必多礼,我们这不都冲着小五么。今日来了别拘束,我这里随便得很,想怎么折腾都随意。”
他说这话到是真的,除去第一次来的学徒们,其他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甚至有说到兴起找个角落,唤侍者拿来乐器演示一番的。
钟天政想的有差,今日这宴会看起来只与声有关,与色、犬、马都不沾边。
文笙道完了谢便要退下,谭瑶华却突然问道:“顾姑娘,昨日太匆忙,我没有来得及问,你的手……”
文笙觉着虎啸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谭家人不可能毫无听闻,更何况那日引她到大皇子那宅子的人正是谭瑶华的侍从,假借的还是他的名义。
今天到是没瞧见那人的踪影。
背着主家同外人勾结,在哪里都是大忌。
文笙便将受伤的经过简单说了说,谭瑶华还未如何,到吸引了一旁谭锦华的注意,他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正待说话,自花厅外边又进来了一拨客人,登时将他打断。
这次来的又是玄音阁的乐师,其中还有好几个文笙的熟人。
为首的正是“幽谷寒泉”费文友。
许久未见,费文友与之前的态度大不相同,他谦恭地与谭家几位公子打过招呼,看到文笙在旁,还冲她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来。
文笙自忖与费文友几人称不上有过节,顶多是看法观念上不合,才致相互看不顺眼,既然费文友这会儿表达了善意,她也上前见礼,口称:“费先生,又见面了。”
费文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回礼道:“顾姑娘,别来无恙。”
他停了一停,又道:“顾姑娘,听说‘三更雨’戚琴现在同你在一起,方便的时候,可否介绍我师兄弟几个前往见一见他。”
文笙这才意识到费文友等人今日对自己一改往日的倨傲,除了因为她在此次选拔中拿到了状元,以后同属玄音阁的一员,更因为戚琴和云鹭诛杀了那疯犬商其,为他们几个报了杀师之仇。
此次谭家兄弟出马,能得到谭老国师的同意,想必首阳这段因果也占了很大因素。
只是他们几个想要见戚琴,戚琴未必愿意见到他们。
文笙肃然回道:“戚老手骨受了重创,目前正在想办法医治,诸位想见的话只怕不怎么方便,当日拼着重伤手刃了商其的云鹭云大侠此刻就在暖阁,费先生可要见一见?”
费文友面现犹豫。
谭瑶华道:“走吧,一起去感谢一下。”
只看费文友几人这反应,文笙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在这些人的意识里,投奔乐师的江湖人不过是侍从下人之流,所以他们把诛杀商其的功劳完全记在了戚琴身上,叫他们去向云鹭道谢,实在是有些屈尊纡贵。
改变一个人的态度容易,改变他的想法却很难。
也就这样吧,反正文笙本来也没打算与他们深交,而不管戚琴还是云鹭当初诛杀商其都不存着为首阳报仇之心,何况指望报答。
等一行人自暖阁里出来,难免因首阳这件事说起了《希声谱》。
这世上的《希声谱》不知是自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但在谭老国师和他的妙音八法独步天下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还有《希声谱》的存在。
传言不知由何而起,以前这几十年间偶有《希声谱》出世,大多是残谱残篇,因为始终无人参透其中的秘密,致使得到的人也无法判定其真伪。
不说别处,国师府就珍藏了几篇,但国师觉着这东西就像镜中月水中花,若无足够的定力,贸然去研究,很容易步入歧途,故而除了他自己,旁人都不得轻见。
直到这一次首阳拿到了《希声谱》。
这本《希声谱》不知道全不全,但难得成册了,首阳曾对大弟子费文友提起过,里边共有九篇曲谱。
他虽然没有把曲谱出示给弟子们看,但是被杀之前的那些天曾反复吹奏过其中的曲子,关系《希声谱》谁不好奇,费文友等几位弟子有意无意记下了旋律。
首阳虽不得其门而入,变着法子打谱,但总归是有迹可循,费文友等人回京后,向国师禀报,谭老国师将其同国师府的收藏相印证,立刻就找出了两篇曲谱。
这两首曲子,一首是后来文笙在高祁家见到的《行船》,另一首,这一行人大约除了文笙,全都听过。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未知谜题,现成的妙音八法就够他们倾尽一生之力去研究了,所以看的不是很重,可文笙则不同,她一听说谭家还有一篇现成的《希声谱》,简直就如百爪挠心一般。
众人回到了花厅,钟天政已经回来,正与项嘉荣等人坐在一处说话。
他风姿既佳,谈吐又斯文有礼,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虽然这段时间众学徒每逢聚会就找不到他的人,但坐下来说不了几句话,大伙便觉着生疏感尽消,相见恨晚,聊得大是投机。
钟天政见到谭瑶华、文笙进来,含笑起身,过来打招呼。
谭瑶华悄声问道:“如何?”
钟天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道:“长者宽厚可亲,只不知道他看政是否满意。”
谭瑶华和文笙都觉着看钟天政这表情,事情估计着差不多成了。
文笙实在按捺不住,瞅了个空当,向谭瑶华请求道:“谭兄,适才我听说府上还有一首《希声谱》,不知可否借了一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