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里的陡峭山路不到两分钟两人就走完了,林僧扶着一棵老榆树将早饭吐得一干二净,直到进入青竹帮的大门,他眼角中还有山体旋转的残影。
无道站在青竹帮后院自留地的一口池塘旁喂鱼,随着他将一把把鱼食撒入池中,水面如同煮沸了似的开了锅,成群的鲤鱼和鳙鱼涌出水面,张着大嘴争相抢夺食物。
无道从小到大喜欢这项活动,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儿,他便不自觉愉悦放松。
“你到挺有闲情雅致。”
无道扭过头,瞧见清瘦的三部宗一郎横挎着刀站在不远处,脸上便挂出一丝笑意。
“我只约了叶不沾和北玄,没想到宗一郎你也能来。”他又将三部宗一郎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老了不少啊,难道没有按照我教的法门修行?”
“王道三说了你的法门对我不管用。”宗一郎道。
“喔,你见到王道三了?他在哪里?”无道听到老对手的名字,兴致立刻被激发起来。
“目下不在地泽就在东洲吧。”
“他还专程跑到缥缈海去?这么说星辰剑让他夺走了?”无道见三部宗一郎只挎着自己的黑龙,哪里还有星辰剑。
“哼,既然当日答应你,怎可能让他取走星辰剑,那把剑现在在叶不沾的弟子沈月翔手中,他说是无疾那个老混蛋派来取剑的,我想这背后肯定是你的意思喽。”宗一郎走到无道身前,望着满池翻滚的金鳞道“你还是没有变,几只鱼都能看得忘乎所以。”
无道递给宗一郎一把鱼食,他想都没想一下子都扔进池子里。
“喂,你这样可体会不到喂鱼的乐趣了。”
“怎么体会不到,它们不是吃得很欢快吗?”
无道露出一副无语的表情道“这样喂鱼容易发胖的。”
“天呀,你一代宗师,海西大陆的武林盟主,竟然还在关心鱼的胖瘦。”宗一郎找了池边一个树桩坐下,解下武士刀,当拐杖拄在手中。
“我可从来没有自封为武林盟主,你千万不要乱说。”无道听到武林盟主四个字,像有蚊子在耳边骚扰似的不停摇着头。“沈月翔是当年叶不沾在武神庙前捡的那个小孩子吗?”
“这事你得问叶不沾啊,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说他是叶不沾的弟子吗?据我所知,叶不沾只有一个弟子,十二岁那年他们分别之后,就独自行走江湖了。”
“反正他自己说是叶不沾的弟子,我又分辨不清。”
无道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脾气极好,宗一郎印象中就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
“那这次你来海西大陆所谓何事。”
“避难,缥缈海的武林已经覆灭了。”宗一郎望着阴霾的天空,脑海中浮现出武士死在乱枪之下的情景。
“武林覆灭再所难免了。”无道轻描淡写说道,随即又撒了一把鱼食,把正要散去的鱼群重新聚拢起来。
“听你的语气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万事万物都有发生、发展、兴旺的过程,又难逃覆灭的命运,不过自然规律,有什么好忧伤的。”
“人要是都能像你那样看得开也好。”宗一郎抱起刀郁郁寡欢。
“你一向咋咋呼呼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无道觉察到宗一郎的异常询问道。
“年龄大了,性格总归没有年轻时那么毛躁了吧。”宗一郎道。
“你若不愿意实话实说就算了,你什么时间想说了,再告诉我无妨,人这一生难免会磕磕绊绊,但总会过去。”无道开解道。
“有些事是永远无法过去的,你不会理解。”宗一郎回道,他心想你无道连个老婆都没有,怎么可能体会到我的丧子之痛。
“你说的有道理,我虽年逾不惑,可在江湖上行走也就区区七八年,大千世界,千变万化,岂是我辈所能窥透的,而我所唯一能够指望的不过是顺遂自然。”
“星辰剑你不打算要回来了吗?那王道三的武功又精进了,如果没有星辰剑,我怕你会吃亏。”宗一郎不愿意听无道讲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故意岔开话题。
“吃亏就吃亏吧,我闭门这几年想明白了一件事,那日我若没有星辰剑,让王道三打死了,说不定他就会放下一切,成为一个好人。”
“你说这话,我怎么感觉像练功把脑子练坏了,听我一声劝,等你和王道三的梁子结了,找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枉这人世间走一趟,别整天神神叨叨,我跟你说,那些道貌岸然的和尚道士好像在荒郊野岭能悟出什么道道,其实全是胡说八道,没真正生活过,没尝过人间烟火,岂能体会到人生真谛。”宗一郎想起自己的妻女,虽然阴阳两隔,但她们带给自己的那些快乐可比虚空的道理实在得多。
“这件事,我会认真考虑的。”无道若有所思。
“你先考虑考虑不让王道三打死这件事比较要紧。”
“行了,等叶不沾他们来了再说吧,反正王道三还在烟波海那边呢,不急于一时,你还没吃饭吧,这里的刘掌门是我的故交,我们好久不见,中午我作东,借花献佛请你喝一杯。”
叶不沾和北玄是两天之后一起到的,叶不沾望着破败不堪的神剑山庄,从前居住的房间虽然几经洗刷,但陈年的污浊气息,仍旧无法去除。
他是个特别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没有任何犹豫就和北玄跟着林僧下了山。
青竹帮一下聚集了天下四大高手,刘一龙顿感蓬荜生辉,他不惜血本拿出积蓄,整日里美酒佳肴尽心招待,而附近的江湖人士听到传言,纷纷赶来,争相目睹偶像风采,一时间青竹帮内外门庭若市。
这是海西武林的最后一次狂欢,在龙青玉极力推进铲除武林的政策之下,这一次盛会成为以后几十年内江湖浪人印象中的绝唱。
青竹帮的异常动向引起了青丘北境当局的关注,而一直与刘一龙关系交好的太守也无法再隐瞒自己包庇青竹帮的事实,张宗亮得到不贰山有大量武林人士聚集的密报后,立即按照青玉制定的方针,派出专门清缴武林人士的军队前往镇压,这在他看来是件小事情,因此并没有记载在需要每周一次呈报中央的军情要文中。
这一天无道、叶不沾、北玄和宗一郎在神剑山庄里饮茶论道,山下青竹帮因为人满为患,已不适合他们清修,四人只能再次上山,好在神剑山庄在大批武林人士的热情帮助下,基本恢复了原貌。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无道饮一杯清露望向叶不沾,叶不沾已不似年轻时那么明秀俊朗,脸上皮肤粗糙许多,眼角周围也爬上不少皱纹。
“几乎走遍了海西大陆,既下了南海,又到过北漠,可是二十年来,我于剑道上却没有什么进步。”叶不沾哀叹道,他一生别无所求,只痴心练剑,一心想达到当年屠龙先生封心的水平,不到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已名满天下,达到巅峰,人称剑神,可谁能想到,再此之后二十年他于剑道止步不前,仿佛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阻挡在他登堂入室的大路上。
“你痴念太重,格局不高,所以剑道上不可能再有大突破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封心这种不出世的天才,几百年才能出一位,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宗一郎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他与叶不沾一直互相看不上,以往他来海西,可没少受到叶不沾的嘲讽。
“此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我还会认真考虑,但是从你一个东洲浪人的嘴中说出,我只能当做放屁。”叶不沾不屑地看了一眼宗一郎。
“不管你信不信,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那日王道三在秋名山庄说的,你那徒儿沈月翔也在现场,等有机会见到他,你可以问问。”宗一郎嗤笑道。
“王道三去了你的底盘,你是不是逃走了?”叶不沾道“否则一准让王道三打死了,还能在这里跟我们耍嘴皮子。”
“喂,姓叶的,说话能不能留点口德,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要不我们现在就打一场,看看你是什么水准。”宗一郎掌上一运功,黑龙脱壳而出,一股黑气弥漫刀身。
“净整些花把式。”叶不沾拔出剑。
“喂,两位还是和气为重,毕竟无道请我们过来是商讨如何对付王道三的,而不是自己打架的。”北玄大师久不闻刀兵,见两人动手,便想阻止。
“无妨,我们习武之人,极难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们两人二十年前胜负就在伯仲之间,二十年后谁更精进一步,我们不妨也看看。”无道笑道,看样子已经做好看戏的准备了。
神剑山庄墙外那些盲目崇拜者听到叶不沾和宗一郎两大高手要进行决斗,纷纷跃上墙头,主庭院四面墙上人头攒动。
叶不沾的剑发出一道白光,宗一郎的刀拖曳着一股黑气,两人身法极快,早已超脱世人眼睛的极限,拼命趴在墙头上能够坚持不掉下来的人视界中只能看到白光和黑气在天地间纠缠碰撞,哪里能看清什么具体招法。
无道优哉游哉继续品茶,北玄屏息静坐,庭院中刀光剑气不时暗伤无辜,一颗百年老槐树为宗一郎刀锋所伤轰然倒地,两座凉亭受了叶不沾剑气登时碎裂,庭院墙面上不时飞溅起一片白灰,迷了众人眼。
一刻钟之后,两人体力耗竭才渐渐显出人形,人群中有点道行的方能看清招法的精妙。
半个时辰之后,叶不沾和宗一郎都气喘吁吁,刀拿不稳,剑也架不住了,然而还是胜负未分,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半步。
“我看就到此为止吧,再不停下,一会儿你们两人就得趴在地上打了。”北玄劝道。
“北哥,我今天非要教训一下这姓叶的,从我来海西大陆第一次遇到这厮那天,他没有一次不埋汰我的。”宗一郎两腿像灌了铅,胸膛中似着了火,可是在众人面前让他先退一步,那么东洲武士的荣誉岂不付诸一炬。
“哼,你这弹丸之地来的没有见识的家伙,在我们海西还能让你放肆了。”叶不沾胳膊肿胀充血,脑袋缺氧昏昏沉沉,但当着海西大陆各位豪杰的面,若他放下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行了,你们两个菜鸡到此为止吧。”无道一壶茶喝完,再喝第二壶就有点想上厕所了。“二十多年了,非但没什么进步好像还不如从前。”
无道话一出口,两人都像晒蔫的黄瓜垂下头,刚才那股子狠劲瞬间烟消云散,宗一郎收了刀,叶不沾扛起剑,两人回到各自位置上喝了几杯凉透的茶。
“你们那些看热闹的也该回去了,又不是耍猴呢。”无道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推出一掌,对面的墙体仿佛受到千钧之力冲击,墙头上还没看过瘾的人纷纷跌落,一个个摔得人仰马翻。
其他几面墙上的人见状便四下奔逃不见。
无道看看宗一郎再瞧瞧叶不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还以为二十年了,怎么着你们也能在我和王道三交手时帮上点忙,现在看是指望不上了。”
“道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咬王道三一口。”叶不沾气呼呼道。
“怕是你死也咬不到他。”无道苦笑道。
“大师,你放心你们比武时,我绝不袖手旁观。”宗一郎说“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溅他一身血。”
“溅他一身血有什么用?他又不晕血。”无道失望地摇摇头,他望向北玄道“玄老弟你怎么样?”
“道哥,不瞒你说,我这二十年专注于佛法,在武学上没有投入太多心思。”北玄脸色微微发红,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是这算不算诳语,他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