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后悔……”
白忘冬听着三个字,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又扫过了那坐在他身旁的陈夫人。
这女子脸上的表情同样平静。
似乎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同生共死。
还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白忘冬环视一周,看着这空荡荡的酒铺,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看来令郎是能够有一个锦绣前程了。”
能够让一对父母手拉着手,如此甘心赴死的理由,那么除了孩子,还能有什么呢?
陈放是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的,这孩子叫做陈去病,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抱有的期待是什么。
一身病难全祛除。
此生能健康平安,便是人间最好。
“当初赵临江给你的许诺,怕也是和你的儿子有关吧。”
也许是正是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时刻,陈放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赵大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说能够用灵药帮我守住孩子的命,也会帮我请知名的大夫来帮我儿医治。”
“这些都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放苦笑一声。
“我这辈子做夫君做父亲其实都蛮无能的,那等昂贵的灵药,我根本就买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找赵大人的话,我儿去年冬天就应该已经熬不过去了。”
“我永远都感谢赵大人的恩情。”
“所以你就出卖了他?”
白忘冬顿时觉得有些可笑。
陈放眼皮微低。
“对,所以我就出卖了他。”
他手指微微颤抖,表情一成不变地说到。
“他查到穆风的事情就是我告知给他们的,包括他当天的行踪,会去哪个姑娘的房间里,他的个人喜好,爱用什么样的杯子,会喝什么样的水,这些事我都卖出了一个好价钱。”
陈放抬起眼眸,看向白忘冬,嘴角扬起,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虽然脸上是笑着的,但他的眼角已经流出了泪花。
他就这么看着白忘冬,目光空洞。
“托他的福,我找到能根治我儿病症的方法,只要他死,只要他死了,那我就能看到希望。”
陈放紧紧攥住拳头:“我知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赵大人,可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若是有来生,我会为他当牛做马,我为他……”
“可没有来生啊。”
白忘冬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陈放呼吸一窒。
白忘冬十分恶趣味地对着他摇了摇头:“这世上是没有来生的,我修了这么长时间的鬼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身体前倾,朝着陈放的方向压去。
“说白了,你没有赎罪的机会了,这份罪孽你得背在身上,直到你死。”
陈放的拳头更加握紧了几分。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随即他脸上就露出了洒脱的表情:“既如此,那就只能是怪赵大人识人不明了,府衙那么多衙役,偏偏就只选中了我这么一个畜生,真的是可惜。”
“我想,他选中你的缘由大概正是因为你更需要这份报酬吧。”
白忘冬回忆着从卷宗内分析出的赵临江的形象,淡淡说道。
“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相信你的理由,也许在他看来,能做一个好父亲的人,应该不是个坏人才是。”
只不过……
赵临江可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把双刃剑。
在陈放的眼里,就只有他的儿子。
为了他的儿子,他可以做到任何的事情,可以冒着危险去做赵临江的眼线,那自然也就可以为了他的儿子选择从背后背刺赵临江一刀。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像陈放这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用的原因。
不稳定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件能够为此放弃掉全世界的东西。
而这个全世界,也包括他的同伴。
“……”
听着白忘冬的话,陈放空洞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愧疚,他低下头,一动也不动。
此时此刻,他能做到的就只是忏悔。
坐在他身旁的陈夫人见状眉眼当中闪过了一丝心疼,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了陈放的手背上。
那熟悉的触感让陈放躁动的心缓缓安稳下来。
为了家人,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关于这一点,他没有任何的后悔。
所以……
“白大人可否放过我的妻儿?在下任凭大人处置,无论你想要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他猛地抬起头来,空洞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光芒。
陈夫人想要说什么,但却被他率先预料一样紧紧抓住手,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
看着不动声色的白忘冬,陈放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我很有用的,我现在可以联系幽鬼,可以当大人你的间谍,可以做很多事情,只要大人你……”
“多可悲啊。”
白忘冬的声音就这么响起,他满脸嫌恶地看着陈放,摇了摇头,顿感无趣。
他本来以为此时此刻的陈放应该能安心赴死的,可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想着要挣扎一下。
从椅子上站起来,白忘冬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的陈放,从一旁拿起一个酒杯,然后将其倒满,墨紫色的身影在他身旁缓缓浮现。
她戴着兜帽,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庞。
白忘冬伸手把酒杯递了过去,紫沼立马伸出了自己鳞爪,放在了酒杯的正上方。
一滴墨紫色的液体从她的指尖缓缓流出,就这么滴在了酒水里面。
整个过程被陈放和陈夫人尽收眼底,他身体一颤,闭上了眼睛。
“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给写下来,我可以保证,你做过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的孩子,至于你的娘子……”
白忘冬扫了一眼陈夫人,继续说道。
“你知道的,她会怎么选。”
即便陈夫人没有参与到陈放之前做的事情。
可“夫妻同心”这四个字不单单只是说着玩的。
她对赵临江的死同样抱有着足以杀死她的愧疚,那份愧疚能将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一刀一刀的凌迟处死。
说来其实也挺讽刺的。
赵临江因为陈放的爱子之心所以选择了他作为内线,而又因为陈夫人的温和善良而对她万分信任。
可结果是陈放因为这份爱子之心背刺了他,而陈夫人又因为自己的性格而没办法原谅自己,打算一死了之。
说到底,人真的很复杂。
“给你给她,留一份体面吧。”
说完这句话,白忘冬就转身离开了。
陈放看着自己面前的这杯毒酒,浑身上下微微颤抖,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夫人。
陈夫人对着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和每一次他晚上回家迎接他的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锦……”
“嗯?”
“抱歉。”
面对他的这声道歉,陈夫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说过的。
只要决定了,不后悔,那就可以了。
她安安静静地给陈放准备好纸墨,放到了桌子上。
陈放深吸一口气,提笔书写,洋洋洒洒把自己的记忆全都给写在了上面。
一切都是那般的流畅。
他的目光检查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端起了那杯毒酒,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和陈夫人对视一眼,他直接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
陈夫人就这么目睹着他的七窍当中缓缓流出血液,然后,静静地坐在原地,等待着他彻底绝了气息。
然后,她咬碎了嘴里的药丸。
同样的,她的气息很快也很快衰落。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儿,想起了那个现如今不知道被夫君送到了哪里的孩子。
他会平安长大的,对吗?
会把这里的一切都给忘掉,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家庭,一段不同于现在的幸福未来。
为了那份未来,她能为他做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悄无声息的死去。
这样……就不会有打扰到他的时候了。
啪嗒。
陈夫人的身体无力地砸到了桌子上。
缓缓的,她也闭上了双眼,气息在悄然间断绝。
几个身穿飞鱼服的身影飞快闪过,将两具尸体给迅速抬走,同时拿走了桌子上的那张纸,然后就消失在了这里,无影无踪。
白忘冬走在街上,看着那月色通明。
因为太过于安静,周围就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清晰的脚步声仿佛正在告诉他,他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凤翔府……”
白忘冬喃喃自语道。
这是一座被笼子关起来的城。
他必须要找到那笼子身后的主人,才能把这座城池给释放出来。
他没有任何拯救的意思,也不在乎这群人想不想被拯救。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其中都只会有一个共同的原因。
“因为老子乐意。”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
“搞得再大一些吧,让风雨再暴烈一些吧。”
白忘冬踩着轻盈的脚步,缓步在这街头,笑容无比的好看。
砸碎它,碾碎它,踩碎它。
在这里举办一场让人激动到头皮发麻的盛典。
如果真的能如此的话,那……
“一定会特别的浪漫。”
浪漫,不是至死不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