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以纸着称闻名,造纸之数冠绝天下,城中百姓几乎家家制纸。
停云一行人入城便瞧见了沿街挂满了白腻的宣纸,晴阳之下迎风而动,纸张草木透着大地春意的生机,将满街染出了白华清雅。
黑甲军一进城便迎上了宣城刺史乔霁文。
乔霁文看着模样像是等了他们许久,脸上皆是疲惫之色,他一见帝姬的行杖,即刻从城楼边上休憩的茶摊起身,快步上前喝止了想要上前例行检查仪杖的守城官兵。
“下官恭候帝姬!”他一把拉开了有些懵的守城将,对着高坐辇轿之上的停云深深拜了一礼。
停云眸色浅淡,苍白的指尖探出撩开了青纱帐,露了半张千秋失色的脸庞。
“起来吧,本宫不喜欢这些虚礼。”
听到停云的话后,乔霁文乐呵呵的起身,随后摸了摸鼻头凑到了停云辇轿边上,贼头狗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帝姬笑纳。”
说罢,他抖着袖子借着停云辇轿上的青纱遮挡,将手里攥着的两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递给她。
停云垂眸看了一眼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银票,哼笑出了声。
“乔大人不必如此,有这功夫不如替本宫寻一处幽静的院子。”
“早就备好了!您请跟下官来!”他笑得有些谄媚,对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停云也不说什么,吩咐人跟了上去。
当务之急不是什么银钱贿赂,而是身后这八百多人的命,药蛊不知何时种下的,为了以防万一所有人都得泡一遍药浴。
无事最好,有事便祛蛊。
停云端坐在步辇上,垂眸隐在青纱帐中,回忆着药浴所需要的药材时,陆野打马上前,与她并肩:“顾明扬醒了。”
李裴章抓伤他以后,他就被当成了危险人员,和李裴章一样手脚都被束缚着,裹成了粽子丢在停云随行的行李马车里。
醒的倒是挺快,麻烦也挺多。
停云挑着眉眼轻声嗯了一声,随后之间撩开薄纱缓缓开口:“化蛊丹只能压制,如今他醒了,怕是离下次蛊发不远了,叫那个姓乔的走快些。”
陆野眉眼轻轻皱了一下,道了声好。
他快马上前,越过刺史护卫,跃至乔霁文身边:“帝姬有令,加快速度。”
乔霁文立刻命护卫肃清两街,替帝姬开路。
街上叫卖的商贩及行人都好奇的看着行杖中的人。
他们窃窃私语,不停窥探,以盼望得一丝秘密。
一旁小茶楼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茶客。
“看上去是个大人物啊。”
“瞧着刺史都亲自来迎接了,听说是个帝姬。”
“帝姬怎么从南边来啊?”
“哎!你忘了十几年前那个去南边和亲的帝姬了?”
“天哪?我还以为那位早死在南边蛮夷手里了,居然活着回来了啊?”
“你怕不是个傻子,人家帝姬如今是南边的王,听说她没事就爱给子民发钱,人可好了。”
“嘶!那这么说郭娘子一家的冤情——”
“哎哟你小声点吧!刺史还在这呢!”
几人手忙脚乱的捂住了那书生模样青年的嘴,有些后怕的看了一眼迎面走过的乔霁文,咽了咽唾沫。
……
行过半座城总算是瞧见了别苑的影子了。
那是一座三面环水背靠霭山的院落,廊檐错峰有致,露花飞琼,莲华浮生于水面轻绽,有青蝶红蜓游绕。
停云眸色幽幽看着眼前这座别苑,冷笑了起来。
一路走来,街边乞丐无数,行人城民皆身披补丁披衣。
照理说,宣纸这种千金之物产地,理应富饶无比,衣食无忧,可眼下瞧着竟比南境的最穷的祁州还不如?
乔霁文这个刺史当得可真是好极了。
正思量间,乔霁文那声谄媚的笑语响起:“这是整个宣城最好的一座别苑,不知帝姬可还满意啊?”
停云勾起唇角:“满意极了。”
她掀开青纱帐,垂眸看着他,半挑的眼帘将眼底那丝丝如幽蛇般的寒意隐下。
乔霁文乐颠颠的拍了两下衣袖,伸手递在停云辇轿前面,像搀扶着她下步辇,手还没放稳,背心忽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整个人一个趔跌险些摔出去,幸好身后的随行将他拉住,这才免去刺史当街摔成狗吃屎的局面。
他站稳后刚想发作,可一抬头就看到了陆野挺拔宽阔的后背,健硕有力的手臂对着辇轿里的停云高高抬起。
一瞬间他就没声了,别说陆野这种公爵在身的侯爷了,单说他这身材就不知他敢惹的。
乔霁文看着他高举的手臂,肌肉隐在衣物之下依旧明显,他心中暗自嫉妒又恶毒的骂了一声陆野。
恰好停云起身,握着他的手下来,陆野的手张扬又霸道的搂在了她的腰身里,护着她落地。
甚至帝姬站稳后,他还不松手,依旧搂着她的腰。
乔霁文眼里逐渐阴暗,他活了三十几年,美人见过无数,可停云这样的绝至人间,偏偏又是个有权有势的帝姬,真可恶啊……
他思量时,辇轿一动。
乔霁文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帝姬都下来了,里头还能有什么东西动?
仅仅抬眼的功夫,青纱帘帐晃动,一团黑影猛然窜出,尖利的爪子几乎贴着他的脸划过。
“啊!”他惨叫着摔在地上。
身后的人这次也没拉他,全因吓得差不多了。
那可是一只黑豹!
这只豹子威风凛凛,通体玄黑,眼珠幽绿,就这样站停云身边静静的环视着四周所有人。
陆野瞥了一眼跌在地上仪态全失的乔霁文,用力压下了险些勾起的嘴角。
他目光落在了停云脚边凶神恶煞的陆吾。
它又大了些。
初见时它不过半个停云这么长,如今背高都快赶上停云腿臀了。
陆野眯着眼眸,左右打量着停云和陆吾。
停云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幽幽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充满警告,隐在袖中的手也探到了陆野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尖用力捏住了他手背上的皮。
陆野眉头一皱,当即松开了她。
停云在陆野幽沉的目光下,伸手揉着陆吾的脑袋,指尖搓着它那双圆润的耳朵,看向吓得坐在地上九九没回神的乔霁文:“乔大人,本宫需要打量龙葵青叶赤芍……”
她报了许多药材名字,多是解毒之用,可还有几味如钩吻紫叶都是毒草……
乔霁文愣愣的看着她,她说的太快了,一个字没记住。
停云垂眸看着他,冷眼问道:“没听清?”
乔霁文刚想出声时就被身后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阻止了,他温和的对着停云笑道:“回禀帝姬,大人最怕这些毛绒之物,受了惊吓,惹帝姬安了,还求帝姬恕罪,卑职代大人记住了,即刻就去办,还请帝姬稍后。”
停云眉眼凌凌,眸光在他身上停顿了几息后收回。
她看着陆野开口道:“拿十两银子给他,采买支用。”
语毕,她拍了拍豹头,陆吾乖巧的走在了她身前,去探那浮在水面上的青木矮桥。
“别苑够大,叫他们全部进来,省得浪费时间。”
说罢,她曳着长裙跟上了陆吾。
莲裙款摆,流摇荷池,顶上银冠身上苗衣,她带着苗疆的神秘隐在江南荷香里。
入了别苑,四下翠景幽深,松竹雅致之下碎白石路铺满,有零星错落的八角石灯吊坠于上,魏紫轻拢,芍药棠香,奇花异草或隐或显,将整个庭院装缀的灵秀万千。
停云垂眸看着脚下踩着的碎石,眸色一转,看着满院芳菲,冷笑起来:“当真是奢靡妍丽。”
眼前种种,险些叫停云以为瞧见了奢华的南疆王宫。
王宫里拿金子铺路,这里拿温玉铺路。
陆野进门就瞧见了这满院财伤,不禁也皱起了眉。
“是上好的青州和田玉。”他俯身捡起一块碎玉,瞧了起来。
闻言停云眉眼低压,眼底积压的火色险些按不住。
他们竟铺张于此,玉骨尽碎,化石为路供人践踏。
更何况一块上好的玉可以换十户甚至更多的户民富足过上一整年。
“陆野。”
她沉吟许久,忽然出声。
陆野原本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的声音后一愣,随后立刻回神,抬眸看向她。
停云眉眼盈盈处隐着不怀好意的笑,她勾着唇看着陆野:“宣城若是归我,每岁税赋几何?”
闻言,陆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税赋五百万两银。”他看着停云烁着精光的眼眸缓缓开口。
她想要宣城这块敛财宝地。
此地接壤洛阳,宣纸闻名于世,素有洛阳纸贵之闻,可宣城直出的宣纸,远比流通卖出的便宜三倍不止。
更何况她还有南境通往南疆的商路,不日那条通往楼兰的商路也将开启。
宣城之富贵,绝比南境十城收益巨大。
她野心勃勃,开启国贸,兵强马壮之下财富只会源源不断的积累。
他眉眼幽深,看着停云摇着银冠提裙往飞檐廊下走去。
入了屋内,饶是见惯了南疆王宫的富丽堂皇,也被此情此景震撼了。
不比南疆王宫直晃晃的富贵,这座别苑贵的雅相。
细枝末节处处精贵,连门帘上坠着的珠帘都是颗颗饱满圆润的南珠。
国朝进贡之物,却在此处做了微不足道的点缀。
停云环视着四周,紫叶檀桌几成套,上头摆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矜贵孔雀,口中衔着一颗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正对着她,似邀请她采撷一般。
她冷眼瞥了一眼,心中已经开始做局,打算扯下这个乔霁文。
只是这个顶替人选尚未出挑,大奚之中只有一个崔晔她尚知晓些底细,其余的倒是除了书卷之上寥寥几句再无旁言了。
罢了,且等等吧。
她坐在窗棂边上的凉竹躺椅上,抬眸看着外头芳华正茂。
正思量间,院门口有躁动声响起,七八个穿着灰短旧衣的瘠瘦男子吃力的抬着几个木箱往院里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工头模样的肥壮男人,甩着鞭子呵斥着他们。
后头那几个走的慢了,后背上就得挨上几鞭,挨打的瘦弱男子只能忍着惨叫冷汗直流的往前走去。
停云眉头已然皱了起来,趴在她脚边的陆吾察觉到她的心情后,机敏的抬起头,动着鼻头嗅了嗅。
它抬着幽绿的眸色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停云。
“去吧。”停云对着它勾唇笑了起来。
话音方落,黑豹迅如疾电猛然跃起从窗台上冲了出去,卷着又长又粗的尾巴,冲着他们一声豹吼。
走在前头的几人吓得一惊,手里的东西险些没拿住,七慌八乱的往后退了几步,连着后头的人一起摔了下去。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有中气十足的辱骂声也有虚弱至极的哀嚎,鞭子扬起破空声响来。
陆吾一个闪身避开了那一下在它眼里如同儿戏一般的鞭打,四脚落地后它猛得向那个肥壮的男人跃去。
强健的身躯一下把他压倒,四周惊呼声不断。
那个肥壮男人不停的用手拍打着陆吾的脸,把陆吾惹得恼火,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处,疼得他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
停云看着差不多了,这才提裙走出院外,眸中透着幽幽笑意看向被陆吾压的动弹不得的男人。
“本宫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南疆废除许久的陋习,竟在宣城得以见?”
她眸色映着夏日炙烈的骄阳,垂眸望向那个男人。
被陆吾压着的男人知道她是贵人,也不敢顶撞,只敢忍着痛求饶。
“帝姬明鉴!这些……这些都是家奴!”
听到他的话后,停云笑了起来,她曳裙走到了离她最近的瘦弱男子身边,俯身将战战兢兢吓得抖如鹌鹑的男人拉了起来。
“家奴?从了哪门?官有几品?”她挑眉看着地上肥肉乱抖的人问道。
他见停云问的刁钻,眼珠子转了一圈回答:“是刺史家养的家奴!”
停云唇角挑着幽森笑意:“是吗?”
话音方落,那男人忽然痛苦的吼叫了起来。
他四肢抽动着,身躯若不是陆吾一爪子踩着,怕是早就身起如弓了。
那些奴隶吓得抱头蜷缩在一旁,脸色惨白。
停云眉眼间染着诡异的笑意,踱步绕着在地上不断惨叫的男人:“宣城为何会出现奴隶?”
那男人极力抗拒的想逃避这个问题,可嘴里却一点不留的全说了出来:“刺史赴任以后城中逐渐兴起了奴隶制,到如今已经有五载了……”
他说完便绝望的闭上了眼,满脸生无可恋。
“这批奴隶是谁养的?”她斜眸瞥着他继续问道。
那男人咬着牙话语几乎从牙缝里透出:“真是刺史大人!城中东坊有大型的奴隶场,难民流民或者家里穷苦快饿死人的,都会被卖来这。”
“大奚律令,官至四品以上方有养家奴之权,乔霁文区区一个下州之史,五品官员何敢建造奴隶场?宰相都不配建的奴隶场,他倒是用得好啊?”
停云哼笑着,眉眼间皆是冷意。
她唤来了陆野留在她院里护卫的黑甲,命他们取来了八两银子,全数分给了那几个苦难疾瘦的人。
“拿着银子,往南去,那里的人会帮你们。”
她垂眸看着拿着银子不知所措的人,幽幽叹息着。
南疆奴隶制度她费尽心思才除干净,而大奚虽有明文规定,只有士大夫才能养奴,但总归会有乔霁文这种猖狂的漏网之鱼存在。
宣城怕是要待上几日了。
这座奴隶营,无论如何都得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