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凉风袅袅而起,将暮春早夏的燥热吹散。
富丽辉煌的南疆王宫最高处,烛火通明,有蛇影撩动。
煌玉的伤已经养好了,寒池之水对圣蛇来说是最好的疗伤之物。
圣蛇血蛊属烈火,其蛊于蛇身,转变了蛇类畏寒的本性。
炼制之时,蛇身摧筋断骨,破碎不堪,百炼之下肉身重聚,乃成圣。
停云轻柔的抚着煌玉的头:“我不想让你疼,可我无计可施了,吾儿且忍一忍。”
她怜爱的看着威武凶戾的煌玉,额间轻抵着它的异骨。
煌玉坚硬锋利的鳞片此刻紧紧收敛着,它怕割伤停云的手,听到她的话后,它轻轻的点着头。
蛇身放松瘫软在她寝殿前方露台,庞大的空地上血色巨蟒乖巧安静的等候着停云的差遣。
停云伸手摸着它的头,眼底皆是愧疚:“我需要你腹部的鳞片。”
煌玉腹部的伤口刚长好,血鳞浅淡却比之前更锋利。
停云的话说完,煌玉即刻转头探向自己最为脆弱的腹部,尖利的巨齿狠狠刺进了血肉中,拔出了几片鲜血淋漓的鳞片放在停云脚边。
疼痛之下,煌玉发出了隐隐悲鸣,它蛇首垂地粗重的喘息着。
停云抱着了它,柔声哄着。
几息之后,煌玉恢复了力气,它抬头轻碰着停云的脸颊,墨绿色的蛇信吞吐着,舔舐着她脸上的悲伤。
停云看着那有她手腕粗细的血洞逐渐愈合,嫣红的唇缓缓勾起。
化生蛊发挥了作用。
看来化生在体内只要不是致命伤害,都可转瞬恢复血肉。
停云的心安了大半。
眼下还有一件事,等着她坐实。
她从腰封处取出了墨色瓷瓶,里面有水声轻晃。
这是那日仙踪林恶战,怪蛇身上的血。
她要煌玉腹下软鳞,就是要试试,被化生蛊滋养过的皮肉骨血,受到此血克制时的损伤有几何。
地上血迹斑驳的鳞片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红光,停云命煌玉走远了些,等到它下了露台盘桓在面前的大山上后,她才掀开瓶封,倒出那透着恶臭的污血。
墨黑血色落在蛇鳞之上,发出了滋滋的腐蚀声,灰白的气泡跃动于血色之上,不出片刻煌玉腹下的软鳞就被那些气泡淹没。
停云猛地抓紧了手中的瓷瓶,指尖微微泛着惨白。
她眉眼结蹙,死死盯着眼前那片似沸腾茶沫一般的黑血。
不知等了多久,她心焦之际,那些令人作呕的灰白气泡忽然消散了。
沸沫消散,墨色之下,几片泛着血玉色的软鳞安然无恙的躺在污糟里。
停云舒了一口气,轻笑了起来,她伸手召来煌玉,指着地上的血迹:“化生蛊在你体内,虽不惧怕此血了,但日后遇上也得万分小心,能避开就避开。”
煌玉乖顺的点着头,巨大的蛇首撒娇似的蹭着停云身上。
停云笑着抱住了它,方才的欣喜褪去,忧虑复起。
只有煌玉吃了化生蛊,其余几条圣蛇,依旧会被蛇蛊养出来的怪蛇掣肘。
仿照姬无生蛇蛊之人,想必也是个蛊道天才,蛇蛊制造繁难材料更是稀少,如此一推,此人必定不是寻常,其家蕴必定绵长,家财必定雄厚,否则不足以支持他一次一次的测试仿照炼制蛇蛊。
停云将南疆所有有家底有蛊道传承的世家散人都想了一边,依旧没找到怀疑人选。
她轻叹了气,将头靠在了煌玉头上。
八条圣蛇,眼下只能用一条,她不敢用它们的命去试伪蛇蛊是否会对它们有损伤,而仿蛊之人也定是如此料定。
一时间停云被迫陷入了极其被动之地,她在明处敌在暗处。
煌玉探知到了她的心境,蛇语嘶嘶之下,安慰着她。
虽不能动用其余的圣蛇,但有它便足矣,它是最骁勇善战的勇士,是从无尽地狱中爬出来最凶戾的魔。
停云唇角轻轻翘起,摸了摸煌玉的头:“你先回寒池,约束好它们。”
闻言,煌玉蛇首扬起,发出了一声清鸣长啸,血色一显之下,巨大的圣蛇消失在遥遥十万大山之中。
停云眸色幽远的看着远处被月光清拢的雾霭重山。
明日受封王印,若是他们不蠢,一定会在她去仙踪林祭拜蛇神像时挑食,杀她或圣蛇。
毕竟仙踪林之地,非圣非王不得入,届时随从守卫都将守在林下,等着新王跪礼完成,蛇神赐福后回朝。
蛇神赐福,那是最好的机会。
停云眸间隐隐泛起了幽戾,她倒想看看那些逆贼有没有胆量和她较量。
煌玉得化生加持后,给足了她反击的底气。
次日
南疆王宫倚着十万大山而建,停云站在王宫最高处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朝事忙完后,她常常在这里发呆。
晨光熹微,停云沐着破晓后的第一缕光,缓缓睁开眼眸。
她思虑了半夜,将封王之后需要办的事都疏理了一遍。
首当其冲定然是再炼一只化生蛊,其次是陆野的刀鞘……
陆野啊。
许久未见到他了。
“风鸢。”停云凤眸轻勾,唤了一声。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风鸢正捧着王服熨烫:“王上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停云转身,眸中浅浅映着金芒耀眼:“去把陆野叫来。”
风鸢听后一愣,随后吃惊又不解的问道:“叫他作甚!”
停云轻笑出声,走上前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救命。”
风鸢更不解了,她有些心慌,拉着停云的手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娘娘——不!王上,为何喊他来救命啊?”
停云摇着头,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只是以备后患罢了,去叫吧。”
风鸢强压着心里的不安,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停云走出了寝殿。
双月楼
陆野刚受过一波蛊虫侵蚀,此刻正生无可恋的躺在床上喘息不止,额间发里皆是汗珠,凌厉锋锐的眼眸沾着水泽漆黑如曜石,他疲倦的闭上了眼,将自己瘫软沉进床榻中。
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心口的蛊虫像发疯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摧残着他,迫使他去找停云。
可惜他出去找了一圈,每次都扑空,她忙的不见踪影。
她的气息永远都忽远忽近,飘忽不定。
闭眸沉思间,殿门被推开了。
风鸢的声音撞进了他耳中。
……
停云由露台边上的石头藤蔓爬上了寝殿的宫顶,趴在檐上矮短护栏上遥遥看着眼下一切。
今日,她将以停云的名字号令南疆,不在需要借南疆王族之名颁发任何指令,她将正式接管南疆,成为南域之主。
她趴在护栏上,垂眸看着脚下的王城,人们缩影成蚂蚁般大小来来往往,他们在红尘中挣扎求生,她也是。
“王上!可算找到您了!吉时就要到了,黎老和大祭司找不着您都快急死了。”风鸢抱着一袭玄红相间的朝服气喘吁吁的抬头看着她。
她伸手挽着耳侧的碎发缓缓起身,从拱顶上起身,沿着巨石藤蔓跳了下来,墨发轻舞飞扬间稳稳落地。
风鸢将朝服妥帖的替她穿戴好后,后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顶冕冠,她原本飞扬的发丝在风鸢手中挽成一团被塞进了冠中。
她从王后蜕变成了王。
停云伸手,山间凉风在她指尖卷过,将不知哪处的繁花带到她的掌心中,她垂眸道:“走吧。”
一场浩大的盛宴于王城中缓缓拉开帷幕,停云手持着碧玉蛇杖站在受封台前,接受臣民跪拜。
停云下令,开国库,取白银三十三万两,以分于南疆三十三万子民。
她耳边是我王万岁,脚下是万民朝拜,眼前是大好河山。
她是南域之主,从此这世间也有了一方真正属于她的天地。
还不够,她要大奚也臣服在她脚下,她要尽她所能扩大版图,她将活在史书之中,供后世瞻仰。
受封台前,丰无极将龟甲筹玉一一摆在祭天案台上,恢弘古质的礼乐声洪洪而唱。
天云变动之际金乌明明,隐隐有虹光七彩落世,筹玉散做,龟甲纹烧,南疆国运万寿无绝期。
丰无极激动地大笑了起来,他捧着那方炭黑的龟甲,无比虔诚的看着那些裂纹。
那是上苍垂爱,降下圣人以庇佑南疆。
他抬头望着受封台上,墨发银冠玄衣朝礼的停云,擦着眼角溢出的泪珠,欣慰的笑了起来。
此卦,是南疆问世数百年以来,最好之卦!
“天佑我南疆啊!我王万岁!”
他对着停云跪下身,双手举起龟甲过于头顶,高声喊着万岁。
此话一出,受封台前数以万计之人的万岁,似怒潮一般一声又一声,汹涌磅礴。
停云唇角轻轻勾起,她垂眸看着眼前的一切,笑了起来。
她在大祭司丰无极的带领之下,走下九九玄阶,一路往觐月殿走去。
觐月殿中,老南辰王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的倚在王座下侧的软椅里。
那场王权之战后,他的身体越发差了,常常昏昏沉沉,不知日月也不知辰光几何。
耳边传来了祭祀礼乐声,身边的守卫小心翼翼的叫着他。
好几声后,才将他从昏沉中喊醒。
他睁开朦朦的双眼,疲惫的倦意从眼底涌出。
明礼强撑着老弱的身躯缓缓起身,脚步颤抖着走上前几步,去迎停云。
转入大殿时,停云就看见了老南辰王屈膝准备向她跪拜,她快步上前,扶起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王爷。
“老王爷礼重了。”她语调缓缓,眸中烁着幽幽微光,垂眸看着他。
明礼呵呵笑了起来,摆着手道:“你贵为新王,受得受得。”
闻言停云没有言语,只轻轻闭了闭眼眸,将眼底的幽光隐下。
她莲裙晃动上了为首的王座,坐定后凤眸睥睨的看着殿下众人。
按照南疆朝礼,她将在这里受百官跪拜,接王笏后赦令天下。
黎苏从身后祭官手中接过一块一尺长短的碧玉王笏,恭谨无比的跪身上前,递于停云。
停云垂眸看着他,那张刚毅的脸上裹着一块黑布,将一只眼睛遮盖其后。
那日黑狱问心,蛊虫咬破了他的眼球。
她沉吟片刻,伸手接过了王笏。
百官跪拜,万岁声呼。
笏礼毕后,停云准备起身发于仙踪林时,老南辰王明礼出声叫住了她。
“王上且慢。”
他颤巍巍的起身,由身旁侍卫搀扶着上前,苍桑浑浊的眼眸透着隐隐慈爱看着停云:“老臣有一物,要还于王上。”
停云一愣,凤眸中带着些许疑惑看着他不语。
明礼伸出枯如槁木的手,从腰间苗袋口中抽出了一枚碧玉尾羽令。
离他最近的黎苏骤然猛吸了一口凉气。
其余众人待看清后各个震撼惊恐的看着明礼。
碧玉孔雀令,南疆王室历代至宝,自明氏夺权后此令失踪近百年。
竟然藏在南辰王府!
停云眉眼轻皱,眸色幽冷的看着他。
明礼双手高托孔雀令,递到了她面前:“请王上受纳。”
停云盯着他看了许久,哼笑着伸手接过孔雀令拿在指尖把玩赏看着。
“孔雀令为何会在你这里?”
她眸色幽幽,唇角勾起,轻声问道。
明礼俯身拜下:“百年前明氏夺权,我父受命和明骁,也就是明珆的爷爷,第一任明氏南疆王一起搜寻孔雀令,明晓手段残忍至极,以屠城虐杀为慑,我父深厌其道,故而藏起了孔雀令,等待时机夺天下,可惜后来明晓重杀之下南疆人口锐减实在不宜再起兵祸,而明晓无令依旧登基,我父无奈之下只好隐匿锋芒,这一忍就忍到了百年身死,此令落于我手,不敢忘父命,老臣一直在策划谋反,逆转这明氏苛政暴虐,原本都要举兵了,你的夫君明煜他失踪了。”
停云眸色一冷,垂眸看着他。
明礼缓缓抬头,看着停云浅笑着:“失踪的好啊……他一失踪为我省下无数时事,当我万事筹完,大权竟被一个大奚来的十岁丫头拿了?我当时震惊啊,我想过无数次杀你,可又担心挑起两国争战,我和我父亲一样,忍耐啊忍耐,忍着忍着,南疆变好了。”
他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中难得汇入了几丝清明,他眸光钦重的看向停云:“你有为王的本事,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替你压着明珆,明面上是他掌着手底下的那些兵,其实若他想动手,那些兵可调不动。”
闻言停云眸中的幽冷消散,她缓蹙着眉,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明礼。
是了,曾经许多次明珆都有逼宫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原本停云以为他在忌惮名正言顺之礼,怕被天下人诟病谋朝篡位故而一直按兵不动。
原不想,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