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中,他不是玄亓的将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老百姓,抬头看星,星星璀璨夺目,无论他怎么踮脚,他都摘不到。
醒来之时,眼眶已被泪水打湿。
“大人,您怎么了?”
听到一声悦耳的女声,沈煜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少女那焦急的脸。
他看了看周围的场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房,与玄亓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民房用的不是砖瓦木头,而是一张张用木头支起来的毛毡。
看来自己这是已经从清竺的军营里逃了出来,他感激地看向旁边的少女:“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如果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
少女按住了他想要起身的肩膀,轻声道:“你的身体还没好,你就老老实实休息。”
沈煜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来自肩胛骨和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你被殿下下了一种毒,叫百滥,不过剂量不是很多,我阿爸已经在配置解药了。”
正说着,门口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煜便看见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眉目清秀,那双眼睛,就如同一汪清泉。他终于知道那少女的眼睛为何这样动人了,若忽略掉那嘴角的胡茬,面前的这位男子倒也显得风流倜傥。
“阿爸。”少女甜甜地叫了一声,跑到他的旁边挽起他的手臂。
男子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沈煜:“醒了?身体除了疼痛还有何不是吗?”
沈煜摇了摇头,感激道:“多谢恩人的救命之恩,沈煜无以为报。”
男子在他床边坐下,将手中的褐色药碗放在了他旁边的小桌上,笑道:“鄙人别无所求,就只有这小女还未婚嫁,我看你面容俊秀,何不留下来做我的女婿。”
“这样吧,你先叫我一声岳丈,我把你身上受的伤全给你医好。”
他话音刚落,那少女就羞涩地低下头去,嗔怪道:“阿爸,莫莫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哦,是吗?”那男子挑了挑眉,眼神中满是调侃,“是谁家的男儿啊,居然能让我家莫莫看中。”
那个叫莫莫的少女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煜,又害羞地低下头来:“阿爸,你就问了,八字还没得一撇呢。”
男子看了看沈煜,又看了看他女儿,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着和沈煜唠嗑:“沈家郎,你是不是有什么兄长子弟,跟鄙人说说呗。”
“阿爸~”莫莫的嗔怪声适时响起,“你不是配置好了解药嘛。”
男子这才想起来正事,忙拿起药碗:“沈家郎,你先将药喝了,我们再继续。”
“阿爸,我不理你了!”说完,莫莫就气呼呼地背过身去,跑了出去。
男子摆了摆手,“别管她,女孩子家家脸皮薄,你先将药喝了。”
沈煜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毫不犹疑地一饮而尽。
男子见他没有半点怀疑,打趣道:“沈家郎,你就这么相信鄙人。”
沈煜将药碗放下,道:“我这条命是恩人救的,恩人想要拿走拿走便是。”
男人大笑,“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叫叶柯,你叫我声叶伯父就可以了。”
“是的,叶伯父。”
叶柯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好奇地打听道:“沈家郎,你先回答我,你有没有什么长的像的兄弟子侄。”
沈煜笑着回道:“有一个大五岁的兄长,目前也是在军队里当值,混了个将军。”
“将军!”叶柯猛的一拍手,“将军好啊,那我家莫莫以后岂不是将军夫人。”
说完之后,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直白了些,忙尴尬地笑笑:“沈家郎勿怪,着实是我这小女娘亲早逝,目前也已及笄,却是连个看的顺眼的儿郎都未有,这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做父亲的自然心急了些。”
“叶伯父,我能理解的,我兄长也跟我提过令爱。”
听他这么说,叶柯的神情亮了起来,问道:“你兄长怎么说,他有没有……”
沈煜将那天兄长跟他描述的话全都转达给了叶柯,还补充了一句:“其实,我父亲也很开明的,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他就支持。”
就像他和月月的事情一样,他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全力制止他们两人,但出乎意料地,还去相府为他说情。
叶柯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也在思忖,毕竟他们两国现在还在进行战争,作为一个将军的父亲,自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求的媳妇也是高门大户,更何况还是敌国的人了。
“其实我也不要求她嫁个什么有钱有势的人,我这人生性自由,也只希望她能够幸福生活下去,让她娘也能安心去投胎。”
“叶伯父你这样善良的人,就算莫莫与我兄长无缘,也自然能找到一个很好地归宿的。”
叶柯抬头看了看他,他眼中的真情不似作假,他叹了一口气:“主要还是看他们俩的缘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再怎么着急,也是徒劳。”
“叶伯父,这缘分也是靠创造出来的嘛,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给他们俩撮合撮合,毕竟莫莫人美心善,我兄长要是有这样一个嫂子,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就他哥那个大老粗,怕高门贵女都看不太上,能娶到媳妇,已经是几辈子的福气了。
“哈哈哈哈哈,”叶柯大笑,“沈家郎你在背后这么说你兄长,你也不怕你兄长知道了将你揍一顿。”
“哪有,我兄长可大度了,这点小事他不会计较的。”
“行!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这战争一结束,我就跟着你到你家去,看看你那兄长对我家莫莫是否是真的有意。我们清竺人可不像你们玄亓,我们说话很直接的。”
若此事真能成,也是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一个女孩子,天天跟着他到处跑也不成事。
“嗯嗯。”沈煜笑着点了点头,又问:“叶伯父,我们现在是在何处,边关那边有打起来吗?”
那天莫莫跟他说援军已经到了澍门关,隔日可能就会攻城,看这样子,应该也过去一晚上了。
“打起来了,打的可激烈了,我嘛,最烦这种战争了,这打起仗来,受苦的都是我们老百姓啊。”
莫莫她娘就是在战场中没的,被攻入城门的铁骑活活踩死,当时他正在山上采药,回来时,就只看见了她娘的尸体,以及被她死死护在襁褓中的女儿。
“是啊,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若是没有战争,那年,父亲也能及时赶回来,兄长也不会因此跟父亲冷战十几年。
沈煜抬头看向虚空处,心里却想着,不知道朝廷派的谁来,那可用的武将,也只有那几个了,父亲也已经年老。
玉海关,两军对峙。
正前方骑在马上的人,正是沈天一,跟在他后面的是黑压压的玄亓军队,他们手持长矛与盾牌,个个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
而对面城楼上,站着一身戎装的慕云兰,慕云泽静静地待在他的旁边,冷眼俯视着下面的一切。
“沈老将军,多年不见,您还健在啊。”
慕云兰的这一番话直接让沈天一旁边的副将跳了起来,还是沈天一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闭了嘴。
“二殿下,多年不见,还只会用些小人行径,是害怕明着来打不过我玄亓吗?”
慕云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愧是父子,就连说的话,都一样的讨人嫌呢。”
沈天一皱了皱眉,“若不是你们使阴招,我儿又怎么成为你们军中俘虏。”
慕云兰大笑,语气中满是鄙夷:“原来老将军知道你儿子在我们手上啊,那你这么大阵仗进攻,难道就不怕我们用你儿子的命威胁你?”
沈天一眼神一顿,随后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就看二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威胁到老夫了。”
“哦?是吗?”慕云兰睥睨着底下的一切,“那本殿倒是要看看,沈老将军怎么一个强攻法。”
说着,他从身后推出来一个被死死绑在柱子上的人,他的衣服上全是渗血的伤,嘴巴被死死堵住,眼神涣散,那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玄亓的众人都心脏一紧,此人并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小将军——沈煜!
看到沈天一瞪大的瞳孔,慕云泽嘴角咧的更大了,沈煜,你以为你逃走了,本殿就没有办法威胁你父亲了吗?雪隼的易容术可是一绝,近看都有百分之九十相似,更何况还隔着这么远。
慕云兰走上前捏住了那人的下颌骨,对着底下的众人笑道:“如此?沈将军可否还要强攻?”
沈天一看着自家明熠被他们折磨的半死不活,心下一横,挥舞着手中的长枪。
“就算是死了,他也将名留千史!我沈家可没有苟活之人!”
慕云兰倒是佩服他的狠心,他松开了手,笑着从旁边押着他的侍卫手中抽出一支带有倒钩的箭,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沈小将军可别怪我,是你父亲先放弃你的。”
那人瞪大了瞳孔,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神情狰狞恐怖。
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在场的玄亓士兵不忍地别开了脸,沈天一更是握紧了手中的长枪,那红缨随风飘动,谱写着壮烈的战争史。
手中的长枪都被他握的瑟瑟发抖,承载着他心里的怒火与痛意,但一日为将,终身为民!他又怎么能因为自身的私情,而将江山拱手让人!
“将士们!架炮台!给老夫都炸了!”
这一幕的刺激对玄亓将士们也是只多不少,他们个个脸上都带着愤恨,士气一瞬间高涨起来。
“杀了他们!夺回边关!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冲啊!”
数架炮台齐齐对准城墙上的清竺士兵,“轰隆隆”的一声,来不及反应的清竺将士被炸的四分五裂。
同时,沈天一手持长枪,抵挡着头上落下来的箭雨,如潮般的玄亓士兵几乎完全漠视了那纷纷而落的箭,前仆后继地去推城门。
“兰儿!快走!”慕云泽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的表情。
慕云兰点了点头,以最快的速度躲进了城楼之中,雪隼也带着慕云泽逃离了炮火的覆盖区域。
没过多久,玄亓的军队就以力量优势,直接推开了城门,与拼死挡住城门的清竺军厮杀起来。
沈家军手持长缨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目之所及,全是堆成山的尸体。那原本干净的长枪上,不知沾了多少清竺军的血,顺着那红缨掉落下来,在地上晕成一团。
“你们以为我们完全没有做准备吗?”一声得意的笑声从空中传来。
沈天一手持长枪撂倒一个,抬头看去,那房屋顶上出现了许多手持弓箭的弓箭手,以及那笑的得意而猖狂的慕云兰。
“不好!快撤!”
沈天一立马骑马向后退,众玄亓将士也反应过来,解决掉最近的敌人,朝门口奔去!
“想走吗?没那么容易,你儿子给我们下的套,也总得让你尝尝!”
“放!”
数道火云箭破空而出,点燃了故意堆放在路边的枯草垛,紧随其后,城门正在被慢慢地关上,那些清竺士兵仿佛忘了身上的疼痛,以最后一丝力气推城门,倒在了城门门口。
沈天一惊诧地看向慕云兰,他这个表情,让慕云兰很是受用,“我们清竺可没什么禁忌,不过,你儿子的这招关门打狗,我们不仅学了,还完善了很多呢。”
沈天一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看着那在大火中痛苦死去的昔日将士,他一把长枪向慕云兰扔去,直冲他的命门。
城门外的玄亓军一边解决前仆后继的敌人,一边尽力搬走那死在门口堆积如山的尸体,大家都意识到,清竺军这是要用自己的血肉,将玄亓军困在城里,活活烧死!
那凌冽的风簌簌而来,慕云兰瞪大了瞳孔,死死地看着那破空而来的沾血的长缨枪。
“兰儿!!!”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慕云兰虽然及时避开了,但他的脸还是被枪口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将军!”
与此同时,一道细微的银针破空而来,刺中了沈天一的脖颈,毒素在瞬间蔓延开来,他瞪大了眼睛,在绝望与不甘中倒在了地上。
痛感袭遍全身,如同万只虫蚁啃噬着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他再次看到了他那调皮开朗的明熠,以及像是从尘封的记忆里拿出来的那只能迷糊看到了像极他母亲眉眼的明礼。
他的心里有一万种不甘,不甘就这么死去,还未夺回失守的城池,不甘没把明熠的尸体带回京城埋葬在他母亲的墓旁,不甘没见到回京的明礼。
他还没有和渝晨说一句抱歉,还没来得及向明礼忏悔,没来及再去妻子的墓前为她拔掉长出来的野草,为她放上她生前喜欢吃的糕点,她生前可最爱美了,那些杂草怎么能长在她的墓前呢,他应该为她种上几株鲜艳的牡丹的,犹如给她那漂亮的眉眼下点上一颗朱砂痣。
他还没得及告诉世人,他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是个不合格的丈夫,更是个不合格的将军。他还有许多话未说出口,他真的,好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