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育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他不想在人前揭自己的伤疤,但又想到宋扬在听说他的事情之后的那副态度,他直觉,余珲师兄这么好,定当不似那些人一样,于是便将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
“师兄,我是一个遭人唾弃之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余珲就感觉事情不太妙,连忙阻止:“你不是遭人唾弃之人,你不想提起伤心事就别说了好吗?都是我的错,我嘴贱,非要问这个。”
说着,他作势就要扬手去打自己的巴掌,却被程育竹抓住了,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师兄,没关系的,也不算什么,我早已习惯了。”
他越这样,余珲心里就越心疼,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表现出这样的神情。
“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城,……卖去了青楼。”
他委委将自己的过去一一道来,相比于上次对宋扬的坦露心扉,他这次居然觉得心里没有太难受了。
余珲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针扎的疼,这哪里是父母,这简直就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小人。
难怪这个小孩做错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道歉,这都怪他那畜生父母和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
“他们就是见识浅薄,你去看看京城的各大世家,不仅闺阁小姐会,各位贵公子也会,从来都没有人说琴棋书画是只能闺阁女子或者是卖唱之人学的!”
余珲很气愤,若有朝一日看见他那畜生父母,他定要将人用麻布套着将他们揍一顿。
自己见识短还害人,育竹毕竟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他们怎么能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觉得丢了他们程家的门面,从而将人送去青楼呢!这是一个正常的父母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程育竹低着头,他之后也是来了京城才知道,并不是只有女子才能学琴棋书画。
但他并不想原谅自己的父母,他们对他,似乎只有那严厉的教育,一心想着让他继承家业,让他学经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想法。
而且,他们能如此决绝地将他送进青楼,他们就对他完全没有一点爱,在青楼的那几年水深火热,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也不能忘记,那是血与泪的记忆。
无论父母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对他造成的伤害都是不可磨灭的,他原谅了他们,就相当于背叛了当初那个饱经苦难的自己。
“我不会原谅他们的。”
“那肯定不能原谅他们,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们如此……实在是愧为人父母!”余珲说的义愤填膺,似乎他比程育竹这个当事人还要愤怒。
他悄悄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抬眼问道:“那之后呢?是皇帝把你从那里救出来的吗?”
程育竹垂着眉眼,但一提到祁轩,他的眼睛里就像是装满了璀璨星河。
“当时的陛下还不是陛下,正随处游历,在那里我认识了他,他对我不像那些恩客一样,他待我是极为温柔的……我以为就能这样陪着他一辈子的。”
看着他眼中那随时就要溢出的幸福,余珲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扎的生疼,虽然祁轩救了他,但是将他从虎口拉出又入狼窝。
谁又能确保当时的祁轩,没有存在着别些意思呢。不过,他也知道,如果祁轩那次没有救他,他也不会今日遇见他。
他斟酌着开口:“其实,你不用这么……他贵为天子,无论如何,他都是要绵延皇室血脉的。”
程育竹的眼神落寞了下来,“这些我都懂。”
说着,他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这不,我还是决定了逃离那个皇宫,即使那里有对我恩重如山的陛下。”
余珲是个粗人,不会安慰人。他能明显察觉出程育竹心中的纠结与苦涩,但却无法用言语安慰他。
最终,只能用一种很笨的办法,当作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苦闷,也挤出一丝笑容:“那育竹之后要不就跟着师兄我吧,别回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想着要回去,正如宋扬所说的,他在宫里,只能如一朵鲜艳的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暗自枯萎。
与其看着陛下娶妻生子,还不如离皇宫远远的,这样,他的心里,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师兄,陛下要是不追我们了的话,你准备去做什么?”
余珲想了想,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成家,只觉得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想去哪里去哪里,没有牵挂。
但……他看向祁轩,有种冲动,想把他加入自己未来的计划之中。
“那无论我做什么,小育竹都会跟着师兄吗?”
程育竹对上他认真的神色,心里有些触动,也定了定心神,坚定地回答:“只要师兄不嫌弃我是个累赘,我愿意一直跟着师兄!”
“育竹没有家人了,这辈子就遇到了三个对我好的人,陛下,兄长以及师兄。”
余珲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那这样,我就告诉你。”
“我啊,原本是也是无依无靠之人,从小被师父捡去师门,后来长大了也学着师父那样云游天下,成了江湖第二后,接了一些活,开了一家酒楼。”
余珲顿了顿,想到了宋扬,也不知道宋扬如今的处境过得好不好,那个狗皇帝有没有折磨他。
“是我们当时去的那家尽觞酒楼吗?”
余珲点了点头,“以后如果狗皇帝不追捕我们了,我们俩就继续经营酒楼可好?”
“我当老板,你当我的副手,我们一起把尽觞酒楼开遍四国。”
说到这里,余珲瞥了程育竹一眼,他也是说完才想起来,育竹他本来就出身于商贾,也是因为不想学习经商才与父母决裂。
他讪笑了两声道:“我忘了,你本就不喜欢经商,这样吧,我当老板,你就在幕后给我收钱,我们一起努力!”
程育竹定定望着他,把他心里都看的有些发毛,他又说道:“或者,你想去哪里都成,酒楼我交给别人打理,我们可以云游天下,也可以偏安一隅,你想怎么样我都陪着你如何?”
他说完,有些期待地看向他,却见他的眼眸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泪水湿润了,他连忙想去给他擦,就听到他说:
“师兄,你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
余珲轻笑拭去他的泪,“怎么?我是个好人你还要伤心?难不成小育竹希望我是坏人?”
程育竹也笑了,师兄对他这么好,他是不是也有资格畅想一下未来呢?
等官兵的追捕不那么严了,他们就去皇宫中把宋扬救出来,然后可以一起,无论是继续经营酒楼,还是云游四方。
“师兄,你要是坏人的话,那我早就没了,怎么还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
余珲大笑,“那是因为小扬是个心善之人,不然我也不会凭空去把你救出来。”
程育竹暗下了眸子,从那日与宋扬被迫分别后,他们已经有数日没有宋扬的消息了,陛下处罚人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只怕宋扬这时已经受尽了折磨。
“师兄,兄长他……怕是……”
余珲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但他们现在都自身难保,这个地方又没有什么能够传信的东西。
“你不要担心,小扬毕竟是元麾的王爷,虽然是质子,但是皇帝不会突然置他于死地的。”
他说这话时,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毕竟元麾的不战而降都看在众人眼里,所有人都认为元麾是一个可欺的国家。
但也有这种可能不是吗?人们常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小扬可是元麾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如果莫名其妙被虐待死在玄亓,元麾皇帝也会举全国之力为他讨一个公道。
“但是陛下他的手段……”说是这样说,但陛下他从来都不会按套路出牌,就怕他被兄长气狠了,一怒之下不顾两国邦交杀了兄长。
余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我们能够做的,只能祈祷着小扬吉人天相。”
“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联系师兄弟,让他们去救小扬出来。”
得了他的保证,程育竹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只因祁轩暴虐的模样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都无法想象出宋扬会遭受怎样的折磨。
见他脸上还是担忧,余珲叹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小扬……那我会将你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的,无论怎么样,小育竹,你要相信,你永远都还有我,还有背后的师门。”
他话说的诚挚,程育竹被他的这番真心感动的一塌糊涂,能得如此好的师兄,能得如此好的兄长,他程育竹,怕是已经花光了一辈子的运气了吧。
京城皇宫内,宋扬的情况没有他们想的那么悲观。
自从上次被祁轩在腰侧刻了一个“轩”字之后,祁轩对他的管束越来越松,不仅他身上的铁链都被解掉了,他还被允许出了暗室,只不过只能呆在养心殿内。
他现在,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等待能够与祁轩谈判的机会。
祁轩如常日一般下了朝,脸上带着分辨不出喜怒的神色,让门口的宫女小厮们脸上一僵,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
宋扬正熟练地拿着祁轩赐给他的药膏涂抹着被铁链锁住已久的伤痕。
虽然他是个男儿,本应该不纠结于这些事情,但他就是看见那个红痕他就不爽利,一下子就勾起了他在暗室里生不如死,痛彻心扉的回忆。
祁轩褪去朝服,眼神却从进门起就一直看着宋扬,想要将他刻进心里。
“这个药膏管用吗?”
他走到他的身边坐下,随口问道。
宋扬将装有药膏的瓶子放在了桌子上,淡淡道:“挺好的,手上的伤都好多了。”
“那想不想出去走走?”
祁轩玩弄着他耳边的碎发,问的随意,让宋扬一时间猜不出他具体是什么想法。
不过他并不想因为要出去走走让祁轩起了他是要离开他的想法,恭敬回道:“多谢陛下,只不过我这身子现在孱弱,恐怕是不能出去走动。”
祁轩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拉了起来,语气里是不容置喙:“没事,朕扶着你。”
宋扬不知道他这又是抽哪门子风,只好顺着他来。
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了,那御花园里那支迎春花开的正盛,向所有人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宋扬看着这明媚的春景,明明是在暗室里关了几日,却好像关了数月,一出来,景色都已经变了。
“你喜欢什么花?朕让工匠给你种些?”
看着满园的春色,祁轩的心情似乎也挺好,笑着问他。
他这寻常的问话让宋扬有些出神,堂堂的一国之君,还会询问他喜欢哪种花吗?不是应该他喜欢什么就可以了?
“陛下喜欢的便是臣喜欢的。”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却让祁轩心里莫名的不爽。
“如果朕偏要你说一种呢?”
听出他变了语气,宋扬恭敬回道:“臣觉得这花草都甚美,若要臣独选一种,臣更偏爱兰。”
他不是喜欢花草的人,他只觉得这花草易逝,如同这些关在皇宫这个金丝笼中的公子们,明明是最好的年纪,却要在这后宫中暗淡凋谢,和这些明艳的花一样。
“那朕明日便差人种上兰花。”
祁轩信誓旦旦,颇有一番为美人豪掷千金的气势。
这不禁,让宋扬肆意地笑了起来。
“你笑话朕?”
虽然是疑问句,但祁轩的眼神里满是冷冽。
“没有,臣不敢笑话陛下,臣只是陛下这番为臣考虑,臣很开心,一下子藏不住。”
他的话很好地安抚了祁轩的情绪,“朕说过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朕说,唯一的一点,便是不能离开朕!”
宋扬乖巧地点了点头,熟悉地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吻:“那明日的兰花,就当做是臣向陛下讨要的。”
祁轩很满意,自从刻上那个字后,宋扬对他亲近了些许,但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一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嚣,似乎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朕还有事,你自己逛逛,记得回养心殿吃午膳。”
宋扬有些诧异他居然会如此放心让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但想了想还是想通了,也许是觉得他师兄还在通缉名单上,不可能再出现在皇宫里了吧。
他也乐的自在,不用去讨好那个阴晴不定的帝王。
突然,他看到远处,正有着一个熟悉的粉橘色身影,她的身旁还轻手轻脚地跟着两个丫鬟,那人也看见了他,稍微顿了顿,脸上却浮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