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黎明的熹光开始消融冰雪,钟无名才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出去,敲着附近各家的门扉,再告诉他们,钟老头不在了。
四周哭声渐起。
田大夫的狐狸尾巴收不回去了,脸上涕泗横流,医者的沉稳散了个干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钟老头的院子里。王姨容色憔悴,半边脸长满了深蓝色的鳞片,而铁铺的朱勇头顶上长着两个牛角,红着眼睛也冲了进去。
不大的院子里却不断有人涌进去,哭声连成一片,他们是打从心底里对钟必行的敬重。
钟无名站在他们旁边,只觉头脑有些发昏,她又哭不出来,便觉自己是个异类,低低地垂着自己的脑袋。
也不知道是这天太冷还是她自己穿得少的缘故,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她蹲到还剩半截的梧桐树树干下,拿着枯枝往雪里戳,戳出一个个小洞,蜂窝似的。
她莫名觉得有一道看向她的视线,可她也没有什么精力去探究。
按正常的风俗来说,停尸要六天,但是才过了一夜,云隐乡的人们已经准备将钟老头下葬了。
这并不是不敬重钟老头的意思,而是出于其他的考虑,钟老头生前曾经也都同他们交流好了。
钟老头想葬去后山。
下葬的这天,整个云隐乡都很安静,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唢呐送魂,所有人穿上白色的长袍,自发地跟在钟必行的棺椁之后,成了条长而沉默的队伍。
周遭只有最前方那个长者叽里咕噜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念些什么。
钟无名身上也穿着素白的长袍,这是她穿过的最合身的衣服——衣铺老板给她量了尺寸赶制出来的。
她扶着钟老头的棺椁,神色却茫然。
她想,今天可真是白。
天是白的,地上的雪是白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是白的,就连飘飞的纸钱都是白的,白色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她以后再不要见到这么白的场景了。
她伸手拨开落在头上的纸钱。
…………
大家在后山选了个视野特别好的位置,吭哧吭哧给钟老头挖好了坟。
等到钟老头真正下葬的时候,第一捧土落到他的棺椁之上,钟无名像是魔怔了一般,忍不住探头去看。
王姨本来在她身边陪着她,却怎么也拉不住她。
钟无名只是想着再看一看,但是她没有想到此时的自己有多吓人。
她浑身抖成了个筛子,眼眶里满是血丝,却没有泪滴得出来。
王姨一把抱住了她,可她还是抖个不停,像是被打下了什么古怪的开关。
“天可怜见的!”王姨带着哭腔说道。
…………
邻居们怕钟无名一个小孩没法自己一个人生活,都想要她过来住,但都被钟无名一一婉拒了。
她还是想回家。
这时已经是夜里,小雪又开始飘。
钟无名本来今早在众人的安慰下已经不颤抖了,可等她踏上回小院的路时,身子又在止不住的颤。
她拢了拢衣裳,想着肯定是这天太冷了。
他们的小院在小巷子的最深处,往日里都是黑灯瞎火的,钟无名拎着一盏小灯往家走。
但等她走到家门附近时,她看到了一个人。
可能也不算是人吧。
他脚不沾雪,浑身发出微弱温暖的光芒,一袭柔顺的青丝披散,身穿着不算繁复却精巧的白袍,细细的束带勾勒出挺拔身形。
他站在那里,那双漂亮到极致的橄榄色眸子直直地看向她,不知为何,带上了点难言的悲伤。
钟无名只觉他像是书中的那些矜贵的佳公子,纷纷扬扬的小雪添了几丝梦幻与朦胧。
她提着灯笼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撩起眼帘看他:“你是谁?”
谢寻幽没法靠近后山,在钟无名上山的时候便没有跟上去,而是在她家门口等着她,原本都还打算着她可能不回来了。
谁知等到了她,她却站在他面前,开了声。
谢寻幽惊讶地看着冲自己瞧过来的钟无名,她那双黑黑的瞳孔直愣愣地盯着他。
她能看到他了?
“我叫谢寻幽。”他如实回答,低头看向钟无名。
而她只是瞧了他一眼便快速挪开视线,这人像个假的,连声音都那么好听。
“劳驾挪个地方,你挡住我开门了。”
谢寻幽也有点懵,乖乖往旁边飘开。
“无名,你站门口这么久干什么?快进屋里去啊。”远处有个邻居探出头朝她喊道。
“唉!”钟无名回了一声,开门的动作却顿住了,“好的!我就开门回家。”
别人好像看不到这个漂亮的公子。
钟无名扭头朝谢寻幽再度看去,突然用一种很温和的声音问他:“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吗?”
谢寻幽眨了眨眼睛,他确实也没法跟现在的小钟无名说实话,干脆就势认下,点了点头。
钟无名又问:“那我爷爷是不是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的孤魂野鬼?”
谢寻幽看着她希冀的神色,鼻子有些酸涩,不知道怎么答她,含糊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可钟无名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身体又不住地抖,她露出一个万念俱灰的神情,眸子里的幽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她看起来快要碎了。
谢寻幽弯下腰来,轻轻握住她的肩,他用沙哑而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道:“我在这,你哭吧。”
钟无名抖得更厉害了,站在雪地上像是个被人抛弃的小狗,一切想要忘记的东西又涌上了心头,她苦涩道:“我哭不出来,不会哭了。”
然后她便感觉手背上有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下来,她仰起头,见到眼前这个好看的“孤魂野鬼”抿着唇,眼泪就这么顺着他的脸庞滑下。
“那我替你哭,好不好?”她听见这人这么说。
然后眼泪便连成了线,吧嗒吧嗒砸到她的手背上,他的眼泪不像是水,而像是一颗颗明珠,砸到她手上的时候四散开来,莹莹的发着光,落到地上的时候像是细碎的星光。
谢寻幽哭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他嘴角向下,抿紧了唇,不像别人哭的时候五官都皱成一团,只是鼻尖有些红,眼泪从睁大的眸中滚滚落下。
钟无名闻到一股很好闻的冷梅暗香,温和地包绕着她的全身,好像在这隆冬之中,真的有一丛丛清雅梅花于她周身盛放。
她失神地看着谢寻幽眼中落下的泪,恍惚间觉得她自己好像借用了他的眼睛,将一切悲苦都化作泪水发泄了出来。
不知怎的,眼前这个人总给她很是熟悉的感觉,她没再发抖。
她突然伸手抱住了谢寻幽的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她的双手抱得很紧,几乎要给谢寻幽勒出痕迹来。
但谢寻幽任由她抱着,动也不动。
仿佛是抱着还不嫌够,钟无名开始在他怀里蹭,一向以冷面在无极宗着称的谢小师叔就这么任着孩子胡闹。
他将手轻轻放在钟无名脑袋上揉了揉,而钟无名蹭了他许久之后才闷声问:“你能……做我的家人吗?”
她不知为何就生发这么强烈的一种渴望来,好似很久之前就见过这个孤魂野鬼。
她像是害怕谢寻幽不会答应,又道:“我可以给你和我爷爷一起上香,可以给你们点蜡烛……”
她话还没说完。
“好。”
谢寻幽眼角还沾着泪痕,他垂眸看着愕然抬头的钟无名又说了声——
“好。”